范团长不简单！这是李挺后来的结论。
去高炮团报道时，李挺并没有新官上任的兴奋，老秋的苞米拔节——没后劲儿了。再说，跟姓范的唱对手戏，自己不一定能演好这个角色。
那天许干事在酒桌上瞅了瞅嘉凯说，老范这个人嘛，性子直，说话口无遮拦，仗着打过仗的资本，相当跋扈，跟前两任搭档配合不好。不过，人还算是好人，在部队的威信蛮高的。
嘉凯说，八三年实行干部“三化”，范弥虎本来拉开提副师的架子了，他的副团长田炳华大学毕业，比他小六岁，赶点儿了，三步并做两步就蹦到副师长的位置上，范弥虎一气之下去找军长理论，被臭骂了一顿，回去写检查，自己臭骂自己一顿，又在团长的位置上趴了两年，工作中有点情绪，可以理解，关键是看你怎样去配合。
李挺想，刺头，一个长期受压抑的刺头，升迁前景黯淡，却认真经营自己地盘的刺头，好比拉碾子的倔驴。
李挺出身农村，自然对碾坊的驴子印象深刻。驴子被戴上眼罩，嘴上有箍嘴，湿润的鼻孔欢快地翕合，感受着碾盘上美味佳肴的存在。那情景何其残忍？范团长对于他这个空降下来的搭档，是排斥还是接纳，是配合还是拆台，是明着对立，还是暗中使绊子，全是未知数。转念又想，咱一个农村娃娃，能混到县团级，也算是天大地大的造化，随遇而安吧……
报到那天，李挺又憋了一肚子气。
一般惯例，团队主官赴任，上级主管干部工作的首长都会亲自到场，参加所在单位党委扩大会议，宣布任职命令和党内任职决定，新老班子成员交心，与会人员对上级决定表态。虽然都是些冠冕堂皇说套话，必要的过场还是要走的。
计划去报到的前一天，嘉凯电话中对李挺说，军区来了一个检查组，首长忙着汇报、接待，报到时间往后推。要不你就自己去？班子交接会议可以后补。李挺拿着电话犹豫片刻，决定单刀赴会范弥虎。
可气的是，这个老范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头天下午，李挺和范团长通了电话，说科里的工作交接完毕，在家待着难受，明天上午就去报到。范团长嘿嘿笑在电话里，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明天派车去接你。
李挺琢磨过，一个团政委、党委书记上任，就是团长本人不来，也一定会派一位大员来接。结果团机关连个干事也没来。他孤身一人坐上拐八勾团派来的北京212向团部方向颠簸。司机是个老志愿兵，满脸皱纹满头白发，如果脱去军装，倒像个农村老大爷。李挺心里犯堵一言不发，司机专心致志开车，一路无话。
高炮团条件太差了，连个象样的会议室都没有。在家的常委都聚集在团长办公室，五六个烟囱同时燃烧，呛得人喘不上气来。
寒暄了一痛，范团长逐个介绍班子成员。
李挺事先对拐八勾团的班子构成做了了解：赵副团长和钱副政委、孙参谋长都是“解放式”老同志，前几年参加“三支两军”回来就没了位置，即将下达离休命令，都不习惯回家买菜做饭带孙子的日子，分别放了张桌子跟在职干部凑热闹；两个在任的吴副团长、李副政委年纪都比团长大，都是准备转业的货，八个人六个烟鬼。冯参谋长和后勤处杨处长倒是很精干，拘谨地坐在那里听团长白话。李挺看了一圈没发现政治处陈主任，心里顿生一丝不快。不知陈主任是有意躲避，还是有其它事情。在拐八勾团他和陈主任算是熟人，当初陈耕年在军青年处当干事，他们有过工作接触，这次班子调整，陈也是团政委的人选之一。
正热闹着，一个参谋敲门进报告来，说大门外来了几个老百姓，说是追要取暖煤款的。
妈的，什么世道？煤炭疯了似的涨价，老吴现在多少钱一吨？范团长问黑着脸抽烟的吴副团长，他主管后勤经费。
五十八。这位说话舍不得多用一个字，看来是个抠门儿的管家。
他妈的，上面那些王八蛋才给十七块，说是不足部分自己补，补个屁！老吴你去处理一下，要钱没有，要命？两千条随便拿！
吴副团长慢吞吞站起来要出去，又被范团长喊回来。算了，让他们进来，我来修理修理这帮催命鬼。冯参谋长，十分钟后指挥所进入一等战备，政委你的意见？李挺顿了一下说，我没意见。
范团长撇着嘴说，政委呀，团里可不像大机关，咱堂堂正规军他奶奶就像个三孙子，讨债的，爱卫会检查卫生，发耗子药的都来折腾咱，真他妈的耗子钻进灶堂——又窝火又憋气，日子难熬啊！
两男一女面带愠色进了团长办公室，自己找椅子坐下，打量哪个是主事的。
呵呵！都来了？先喝水。团长故意低声下气。
不喝！稍胖男的说。
抽烟？
不会！女的挥手驱赶着烟雾说。你是团长？没你们这样办事的，我们来过七、八回，三年了，连个零头也不给，人民军队不让我们活了？
是的，是的，我很惭愧，容我们想想办法。团长接过公务员倒好的茶水，逐个放在客人面前。
这样吧，团长，知道你们说话不算数，反正我们想好了，拿不到钱我们就不走。女人说着从兜子里掏出牙刷、牙膏和毛巾什么的放在茶几上。
好的，好的，先消消气，中午请你们喝酒？
随便你们，晚上给准备三条毯子，我们就睡在团长办公室。说话的一直是那个女人，同来的两个男人阴沉着脸不吱声，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儿。
团长递了个眼色，李挺想知道他下面要玩儿什么鬼花招儿。
突然楼内楼外响起了警报的怪叫声，走廊有人喊，指挥所一等！指挥所一等！！
所有军人弹跳起来，唧里哐当往外跑，李挺知道一等战备转进的含义，一是有真实敌情，再就是上级检查部队的快速反应能力。不管你是在睡觉、吃饭或蹲厕所，听到一等警报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到达战斗位置。
李挺最后一个离开团长办公室，把三个讨债的留在烟雾弥漫中面面相觑。
这位范团长真损！李挺进了团作战指挥所，心里还在为那几个讨债人抱屈。
指挥所设在地下室，灯火通明，一派紧张肃穆有条不紊的忙碌气氛。中间大厅最显眼的红色天鹅绒平台是团首长的指挥位置，对面整面墙上悬挂着巨大的镶嵌在有机玻璃下面的远方标图版，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敌我空中目标的运动轨迹和部队作战准备情况。大厅中央分列着四个近方标图桌，警戒雷达连续不断地提供空中情报，通过大厅周边的有线、无线中枢，标图员用手中的彩色标图笔将空中敌情反映在图版上。
随着信号指示灯不断变换颜色，作战股长准确上报部队作战准备情况：
801、802、803上报，指挥员到位，兵器状况良好，通信畅通，一等准备完毕！
一至六分队指挥员到位，一等准备完毕！
年轻的冯参谋长微笑着向范团长建议是否解除指挥所一等？
团长手里捏着一支喇叭筒卷烟，在嘴上那么一抹，对李挺说，我说政委，我们来一次全体一等怎么样，然后我陪你到各营连看看？
李挺犹豫着说，这合适吗？
什么不合适？政委同志，这是你的部队，你当然有权力指挥调动它的一切行动。
那……那好吧。李挺不熟悉高炮这个兵种，他倒想看看老范经营多年的部队是个什么样子。
参谋长！部队全体进入一等！老范的嗓音因为过分吼叫变得有些分岔。
冯参谋长拿起话筒呼叫：801（一营）！802（二营）！803（三营）！各分队注意，全体进入一等！
这时，显示我方兵力部署的指示灯全部变成了红色。指挥所寂寞了大概三分钟，参谋人员分别从不同方向报告：801一等好！802一等好……所有分队一等完毕！
按三号预案实施！范团长每下达一次命令，都会将烟卷在嘴上一抹。
冯参谋长在下达敌情通报：为了阻止我×军向七号地区集结，敌出动多批多架米格——29、米格——31、苏——25分别从三个方向进入，洞幺批方位角五八五洞，洞两批方位角幺拐六五，洞三批方位角洞洞勾洞……
范团长给参谋长丢个眼色，拍了李挺肩膀往指挥所外面走。李挺突然问，你办公室那几个人怎么办？
不管他，让他们坐着去，咱去看看你的部队，嘿嘿！
不是说好了中午请他们喝酒吗？
喝酒？屁！老子在指挥打仗，这叫什么计？
李挺苦笑一下说：金蝉脱壳吧！？
哈哈，是金蝉脱壳。能怪咱损吗？部队要吃喝，要训练。没办法呀政委，人家可怜，咱不可怜？三孙子日子不好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