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终究是将话听进去了,差碧落去给房妈妈服了软,好话说了一箩筐,嘴皮子快磨破了,房妈妈到底是心软了,命人将芸娘放了出来,在房间里足足养了半月有余,瞧着身子一天天恢复,脸也慢慢染上红晕,就是日日的不见个笑脸,日日同纸片人一般,食之无味,浑浑噩噩。
房妈妈见芸娘,好的差不多了,就将人安排在了前楼,虽见天的房门紧闭,外面却歌舞升平。
春娘习得好字,作得好诗,一出场,便是众星捧月,连房妈妈见了,都笑的合不拢嘴,碧落见了,心里酸的不行,只得暗暗在心里翻白眼,想着自己在沈府打听的消息,更是愤恨难平,只恨芸娘太傻,没长出一颗八面玲珑心来,怎就被那没心肝的沈家二郎拿捏的死死的。
“芸娘,你听,这春娘又在外面博了头彩,好些个公子争着给赏呢。”
芸娘似没听见,背对着外面,整个人缩在床上。
“我叫你打听的事,可打听清楚了?”
“清楚了,同林姑娘说的并无二般,今日我到了沈府门口,好大的阵仗,那沈家二郎扶着新过门的大娘子,两人走路眉眼间都是带笑的,进了四步撵的马车,听说是去白坨寺请愿,让沈家早早开枝散叶呢。”
碧落倒了盏茶,将床上的芸娘扶起来,早就如死灰般的眸子,竟又红了两圈。
“我还打听到,先前怀孕了的通房丫头,被沈家那个新妇灌了滑胎的汤药,疼了三天三夜,生了一摊血水出来,哎呦,惨的不得了。”
芸娘身子一哆嗦,手里的茶拿不稳,湿了整床被子。
“那新妇竟这般心狠手辣?那二郎。。。沈家二郎也不管?那可是他的骨肉啊。”
“那新妇是检察使督办的独女,自小泼辣任性,她娘亲更是个心狠手辣的,仗着娘家势力大,自然有恃无恐,说起来,那沈家二郎是高攀了,这刚成亲,就被娶来做了后娘,那新妇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左右这事都是沈家理亏,心底虽可惜,面上却不敢显半分,只得忍下来,就是可惜了那孩子,听说都六七个月了,哎。”
芸娘只觉得通身冰凉,开春的天,人人都换了薄衫,却觉得像被浇了冰水,浑身透寒,碧落停了话头,赶紧将浑身发抖的芸娘搂在怀里,双手不停搓着两臂。
“那你可同二郎说上话了?”
“芸娘,你怎的还不死心?那沈家二郎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你若同他银货两讫的做生意,那便是皆大欢喜的事,你若同他谈感情,那只有被玩弄的份,他连自己的骨血都护不住,可见是个没担当的,现下又娶了个这么厉害的大娘子,芸娘,你是要活活受死自己吗?那怀了孕的通房丫头,生下那摊血水,被人挪去了柴房,第二日便一根白绫吊死在房梁上了。”
芸娘像还了魂,抓着碧落的肩拼命摇着:“死了?那丫头真死了?”
原本还硬挺的身子终究软了下来,抱着碧落嚎啕大哭起来,任凭之前受了多大的罪,硬是挺了下来,此刻,却哭的肝肠寸断。
惊的房妈妈骂骂咧咧发了火,让春娘弹了好几首曲子,才压了过去。
哭了一场的芸娘性情大变,除了嘴里缺的两颗牙,从身子到表情,全然看不出此前的那股子倔强,日日更加勤勉,识文断字,琴棋书画,一样都不曾落下,风头一度盖过了春娘。
为了答谢林洛先前的点醒之恩,特意绣了一对鸳鸯戏水的帕子,亲自上门,对着林洛生生跪了下去磕了头,双手将帕子送上。
“林姑娘莫见笑,这针线功夫终究是差了些,比不上林姑娘的手艺,可我却是花了功夫心血的,配上一颗真心,还望林姑娘不嫌弃,能收下。”
林洛哪里敢嫌弃,收了帕子赶紧将芸娘扶起来:“芸娘说笑了,我不过是后院的一小丫头,怎受得起这样的礼数,既已想开了,那便好好活,日子终究是有奔头的。”
两人热络起来,嘴里缺的洞,也被镶了两颗金牙,芸娘的笑比以往更加敞亮,一开口,两颗金牙熠熠生辉。
林洛总觉着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虽自己被房妈妈叫到房里训斥了一顿,大抵是嫌弃自己多管闲事,却没真往心里去,厚着脸皮嗲了半日,事情终究是有惊无险过去了。
天气渐渐暖和,枣儿得了令,现下可以去街上采买,每日天微微亮便起床,好一顿收拾,到了点便往街上跑,这一日却有些不寻常。
林洛起床刚收拾好,磨好了墨,准备练字,前脚刚出去的枣儿,脸色惨白,臂上挎着空篮子,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慌得林洛赶紧放下笔,迎了上来。
“洛儿——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枣儿语气里带着颤,再多说一句,那哭腔就要被带出来了。
“我刚刚走到前楼的后门处,就看见。。。看见芸娘血肉模糊的被人抬进去了,都是血,到处都是血,滴滴拉拉淌了一路。”
林洛顿时慌了神:“那房妈妈呢?她可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若没得了应允,谁敢大清早的抬着个血人进来。洛儿,我瞧着,被打的不轻。”
“人被送哪去了?”
“从前楼后门进来,朝着后院来的,我瞧着走的西边那条小路。”
“那定是被送到下人住的地方了,赶紧去看看。”
林洛脑子瞬间乱成浆糊,急急往前跑,与背着药箱的郎中撞了个满怀,匆匆行了礼,紧赶慢赶跌进了房里。
屋子里一股子血腥味,芸娘躺在通铺的最边上,鼻孔嘴里,时不时的淌着血,身上被打的皮开肉绽,没一处好地方,房妈妈拉着芸娘的手,生生挤出两滴眼泪,仔细的替芸娘清理身子。
林洛不敢上前,只远远站着,瞧着芸娘那三寸小脚愣神。
“来了。。。”
房妈妈闻言,转身瞧见林洛,便摆摆手,招呼她过来。
林洛朝前趋了两步,在床沿坐下,前襟沾了些血,又往边上挪了挪,握住芸娘颤巍巍的手,求助的看向房妈妈,房妈妈眸里带着悲戚,轻轻摇了摇头,林洛心底一沉,闭了眼,憋回眼泪,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
“林姑娘,谢谢你来看我,我怕是活不成了。”
“胡说,养好了身子,什么都来得及。”
红肿的脸上,牵出一丝苦笑:“我死了,将我那点钱物交给碧落,给她,让她——好生活着。”
房妈妈听不得这些,匆匆起身,往外面走。
“房妈妈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我——浮萍一样的,是个没根的,今儿个,终究是交代了。”
天已大亮,投进来的阳光照的满床,狰狞恐怖,红透了半边床。
“林姑娘,我渴了,给我倒杯水吧。”
林洛哆嗦着腿,回头倒杯水的功夫,芸娘已双眼紧闭,两行泪顺着眼角,流到耳垂,渗进头发里。
“芸娘——喝水——”
终究是喊不醒了,终究是消停了,林洛长叹口气,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恍恍惚惚出了门,房妈妈没了往日的精气神,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嘴里咂着烟,吐出一团团烟圈。
林洛不言语,在旁边静静坐着。
“芸娘昨夜偷偷去沈府寻沈家二郎,被他家大娘子发现,活活打成这样。”
“咱们报官吧。”
“报官?不过死了个勾栏女子,怕是我们状子还未递进去,就被沈家通天的眼神报给拦了去,在这吃人的地方,能活着的,都是糊涂人,芸娘非得明明白白的活着,那便只配去死,你是让我也跟着一起去死吗?”
林洛无言,朝房妈妈近前靠了靠。
“让下人去打点打点,给芸娘置口好点的棺材,让她死后能住的舒服点。”
林洛心口竟莫名的有些疼,抽噎了两声,像猫一样趴在房妈妈膝盖上,谁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