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卸下了首饰,芳若正伺候我躺下,竹息领着太皇太后宫里的小太监上前对我道:“奴才参见德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太皇太后在慈宁宫里急召各位娘娘小主。”我立刻起身道:“本宫知道了,本宫即刻就去。芳若,你去看看敬嫔和定常在她们睡下了吗,叫她们也起来吧。”芳若应着去把敬嫔和定常在也叫了来,说着,我们便顾不得梳妆,披了件貂裘斗篷就催促着轿夫们往慈宁宫去。
不一会儿,慈宁宫里就挤满了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得仿佛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炭火的噼啪响,昌贵妃只用帕子默默抹着泪,这时,只听里头太皇太后作呕的声音,伺候的小宫女一边拍着太皇太后的后背一边道:“太皇太后您一定要喝下去才行啊。”太皇太后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摇了摇头苦笑道:“哀家怕是不成了,现在是什么时辰?”小宫女回道:“丑时二刻,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倚靠在床头,抬着沉重的眼皮,看着那跳动的烛火,对小宫女道:“你去外面看看,大家都来了吗?”小宫女应了一声出来扫视了我们一番,又进去回道:“回太皇太后,苏麻姑姑和皇上还没来。”太皇太后看了看殿前供奉的那尊佛像,叹道:“哀家还可以再等等。”
龙撵急促的驶来,李德全焦急地提着灯笼领皇上和苏麻进来:“皇上驾到!”我们全部福下身子行礼道:“皇上万福金安。”皇上只摆了摆手道:“都起来吧。”便径直往寝室里去,苏麻上前哽咽道:“主子,大家都来了。”太皇太后道:“苏麻,扶哀家坐起来吧。”皇上和苏麻上前将太皇太后扶起,太皇太后道:“苏麻,去把柜子里的那个长条型的锦盒取来。”苏麻应了声便将锦盒呈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抚摸着锦盒,将它打开,从里头取出一把金柄云纹龙泉宝剑,抱着剑鞘哭道:“太宗啊,臣妾这些年过得好苦啊。”皇上道:“这把剑,孙儿小时候见过一次的。”苏麻道:“皇上小时候顽皮,奴婢怎么劝都不听,差一点就闯了大祸。”太皇太后将宝剑放在一旁,哽咽道:“玄烨如今长大了,不会再闯祸了。”皇上道:“是啊,孙儿一定会当个好皇帝,不让列祖列宗,子孙后代们失望。”太皇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道:“玄烨,哀家知道你也受了许多苦,许多事,或许并非是哀家的本意,但哀家是真心在帮你,希望你不要怪哀家。”皇上叹道:“现在就不要说这些了吧,孙儿早就猜到,当初的许多事都是老祖宗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为了对抗鳌拜,拉拢赫舍里氏一族,您要孙儿娶了予嬿,为了平衡六宫,就算遏必隆曾是鳌拜一党,您还是让孙儿册立梦蝉为继后,当初张太医自尽时说起过老祖宗,孙儿便知道,太医院里除了孙儿以外,他们便是对老祖宗尽忠,那些无辜的孩子,也多半和老祖宗有关吧。”太皇太后苦笑道:“那样的事,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意义了,毕竟稚子无辜,哀家怎会对自己的孙儿下手,更何况是皇嗣。”她看了看皇上道:“玄烨,你恨哀家吗?”皇上跪下道:“老祖宗,孙儿爱您还来不及,怎会恨您?孙儿不恨您。”太皇太后伸手将皇上搀起道:“使不得,快起来。”太皇太后用帕子轻轻擦拭皇上膝上的尘土道:“有皇上这句话,哀家就舒坦多了。”又对苏麻道:“苏麻,让大家都进来吧。”
苏麻应着便领我们进来,我们只跪着道了声:“臣妾参见太皇太后。”便沉默不语,太皇太后扫视我们,转向皇贵妃道:“皇贵妃,这么多年,你改变了许多,也更成熟了许多,你是六宫的表率,以后这后宫的事就都交给你了。”皇贵妃的眼里噙着泪花,仍强撑微笑道:“是,臣妾定不辜负老祖宗的期望。”太皇太后看向太后,道:“太后,这些年你也受委屈了。”太后忙道:“呦,瞧老祖宗说的,这委屈二字可从何说起呀。”太皇太后道:“自从先帝迷上了董鄂氏以后就对你冷落了,让你独守空房,以至于先帝死后你还是膝下凄凉,若当初不是哀家作主纳你为妃,或许你现在会有更好的归宿吧。”太后抹着泪道:“老祖宗,臣妾不寂寞。”太皇太后笑道:“也是,如今都是太后了,儿孙满堂是不寂寞了。”接着又转向昌贵妃,沉默了许久又对我们道:“各位,哀家让各位受了不少委屈,哀家对不起各位。”说着就要向我们磕头,皇上忙上前要将太皇太后搀起:“老祖宗,使不得啊。”太皇太后甩开皇上的手,向我们磕了几个头,我们惶恐不安地伏在地上不敢起身,苏麻搀扶着太皇太后坐好,太皇太后道:“这一个个都跪着,哀家心疼啊,快,都起来吧。”我们道了声:“谢老祖宗。”便起身,太皇太后取过身旁的宝剑道:“此乃太宗文皇帝赐给哀家的龙泉剑,现在哀家将它交给苏麻,以后,苏麻便是各位的姑奶奶。”苏麻听了忙跪下道:“主子,奴婢惶恐,这可使不得啊。”太皇太后对我们道:“你们还不赶紧向姑奶奶请安?”我们便转向苏麻叩头行礼道:“姑奶奶万福金安。”苏麻转向我们叩头道:“各位主子,快别这样,折煞奴婢了。”太皇太后微笑道:“你跟着哀家大半辈子了,你年纪也大了需要人伺候,再说你资历是宫里最深的,是大家的长辈,如此尊荣是应当的,快别推辞了。”苏麻看着我们,又看了看太皇太后,只得伸出双手接过那把宝剑,道:“多谢主子。”太皇太后道:“见了宝剑有如见到太宗文皇帝,以后,宫里的大小事宜就由你替哀家作主了。”苏麻哭道:“主子快别这样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太皇太后摇了摇头道:“哀家怕是不成了。哀家急着找你们来,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才跟你们打心窝地说了这些,若哀家还能坚持,绝不会将重担交给旁人,苏麻,你对哀家忠心,哀家相信你。”太皇太后说着就猛咳了几声,只见那帕子上留下了发乌的血迹,皇上忙喊道:“太医!快叫太医!”太皇太后缓了缓气对皇上道:“皇上,哀家怕是不成了,太宗山陵奉安已久,不可为哀家轻动,况且哀家心中也舍不得先皇与你,就将哀家在先皇的孝陵附近择地安葬便好。”皇上道:“老祖宗别说这些,您会好起来的。”
胡太医惶恐不安地给太皇太后把着脉,不一会儿放开了太皇太后的手腕,和几个太医面面相觑后摇了摇头,叹了声,对皇上道:“回禀皇上,微臣无能,太皇太后已无力回天了。”皇上怒道:“废物!一群废物!滚!都给朕滚!”胡太医和几个太医赶紧道了声:“微臣告退。”便仓皇离开,皇上趴在太皇太后床边哭泣,这时,太皇太后从床上醒转过来,见皇上在哭,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皇上的脑仁儿道:“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生死有命,哀家有这么孝顺的孙儿,也是不枉此生了。”皇上只趴在太皇太后的怀里哭道:“老祖宗。”我们也自顾自地抹泪,屋里的烛火跃动出的并不是荣极鼎盛的希望之舞,而是召唤死神的生离死别的绝望之舞,黎明过后便是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了,可这位老人却永远也吃不到元宵了。
太皇太后的双眼空洞地望向那尊佛像,在她的眼中,那尊佛乘着莲台要来接引她到极乐去了,正当她对佛虔诚道了声:“善哉善哉,我佛慈悲。”时,忽然佛转了个身,变成了牛头马面,要拿枷锁来缉拿她,她听那二鬼差在唤她:“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阳寿已尽,速速与我等去阎君处报道。”她惊恐万分道:“我、我不去,我不去。”牛头道:“少废话,跟我们走!”说着就用链子勾了她的魂,太皇太后停止了呼吸,苏麻上前查看,只见太皇太后眼神散淡,对我们喊道:“太皇太后殁了!太皇太后殁了!”皇上与我们一起给这位老人叩头致礼,不一会儿黎明的曙光便照了进来,那尊佛默默地享受着香火,却无法保佑这位老人沐浴到最后的晨光。
根据太皇太后的遗愿,她的灵柩并没有运往盛京与太宗文皇帝合葬,而是暂安在了京东清东陵,并将太皇太后生前所居的慈宁宫东王殿五间拆建于昌瑞山下,称“暂安奉殿”,停灵其中,又册谥太皇太后为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简称为孝庄文皇后。京城的大小节庆也不许举行,皇上下旨要举国同哀,白惨惨的奠字灯笼挂在整个皇宫里,素日来最喜欢打扮的妃子们也无不褪去了铅华,如地上的白雪般银装素裹起来,皇上正用着元宵,李德全道:“奴才问过太医,孝庄文皇后素日最喜用参茶,而在孝庄文皇后所用的药渣里发现了藜芦,藜芦遇到人参便有毒,再者,孝庄文皇后用来染发的发油里也被加了鸩毒,孝庄文皇后素日来头疼难耐定是此因,又因着头风顽疾被我们忽视了。”皇上道:“那些日子谁伺候得最勤?”李德全道:“昌贵妃。”皇上叹道:“朕知道了。”
承乾宫里,昌贵妃正翻阅着各宫用度帐目,李德全带着一群侍卫进来道:“奴才参见贵妃娘娘。”昌贵妃道:“李公公,有什么事吗?”李德全道:“得罪您了娘娘。”又转向侍卫们道:“你们几个,给咱家搜仔细了!不许放跑承乾宫里一只苍蝇,不然小心你们的脑袋!”侍卫们朗声应了声:“是!”便四处翻找着,宫女太监们惊慌失措地原地不动,李德全堆笑道:“咱家可是奉命行事,娘娘不会怪罪吧?”这时,侍卫们都回来复命道:“公公,没搜到。”李德全忙跪下道:“诶呦,奴才可得罪娘娘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说着又掌着自己的嘴,昌贵妃漫不经心地道:“罢了,后宫人多眼杂,难免会有犯错的时候,李公公,还望您在皇上面前替本宫多美言几句。”玻琴掏出一锭银子递到李德全手中,李德全忙谢道:“多谢贵妃娘娘。奴才告退。”侍卫们也道了声告退便与李德全从承乾宫里出来。
婉心瘫坐在冷清的宫墙下,身旁的酒壶翻倒在地,酒水滴答着浸湿了青石砖地,只见她手掌里握着一个酒杯,七窍里流着黑血,从容而惬意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