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星空发生了一点点变化,两颗月亮缓缓从星河中升了起来,一颗稍大且亮,但仿佛一个顾虑重重的沉思者,而另一颗月亮则是很快就赶上了前一颗月亮,然后最先到达中间,并且在群星的围绕下投下整片星海的余光,此时姜凡听到了战歌,那是一种激情澎湃的歌声,血气方刚的青年们仿佛随时浴血沙场,而九天卫边唱边走,并且对神秘少年郎说,“我不关心那么远的事情,你一直在说人类人类,可是在我的世界里,我们要面对的是那些从天外来的异魔。”
九天卫请神秘少年郎来为自己的前途进行占卜和预测。
“预言没有任何意义,”神秘少年郎如是说,“九天卫,我的时代里也有外星种族的入侵,我们的文明之火也曾差点覆灭。我们甚至一度失去了我们的主恒星系,但我在所有历史书中学到的就是人虽然弱小如芦苇,但是坚韧如磐石。”
姜凡知道神秘少年郎并不相信一切预言,甚至对于他们来说,预言本该由科学来预测,而不是交由魔法。魔法不能预测魔法,所以所有世界预言都乱透了。九天卫年轻的时候就听说过在魔法时代之前的旧时代里,曾经有人用超大型机器人来预知人类未来的走向,但是无一例外,算了九万四千四十二遍后还是同一个答案:灭亡,时间在四万年到十七万年之间。
的的确确,九天卫前半生都在研究古史,而且成果斐然,他对史前时代,也就是魔法未出现之前的时代所知不多,但他了解到,即使是魔法诞生了之后的数万年,人类都曾面对了好几次生死覆灭的危机,主恒星系甚至四次被攻占,而不得不退守到九天边缘。很多次外星种族在人类辛辛苦苦数千年改造的宜居星球上大肆破坏,将一切成果毁于一场行星级核轰炸。
战争似乎总是必不可免,因为人和外星生物的利益是绝对相斥的。他们凭借无与伦比的科技大肆改造和吞噬这个星系的资源,熄灭了无数颗恒星来为超级飞船供能。这就是战争:战争毁灭不了人类的全部,因为人类像蝗虫一样繁衍,而同时战争迫使那些只能依赖科技的异族更加贪婪和毫无节制地搜刮能源。战争让人类沦为新的劳动力:从俘虏变成奴隶,从奴隶变成非人的机器,而等到无法劳动的时候再变成食物。生活在和平领域的星球似乎听到这类信息时总是惊慌失措。
战争还包括人类的内战,为了资源和权力或者仅仅是仙人间的私仇。仙人动辄毁天灭地,将资源星炸的四分五裂,每每此时联邦总是需要排出全部的资源收集飞舰去尽可能挽留这些资源,否则在太空中它们会受到某个星体无形的力的牵引而变成某颗卫星或者就此变成环绕恒星系的彗星,处于仙人战场的中心的破碎星体则会毫不回头地挣脱恒星引力而飞向深空。
九天里的所有智慧种族都在掀起一场长达十万年的全面战争,一些宗门出现了,一些仙人死去了,一些大帝在战场上临阵称帝从此长生不死,一些新的革命爆发了,仙庭和仙宫被建立起来了,九天界被所有种族一寸一寸地探察了,除了中心的不可见的天域。技术在进步,可是所有种族都承担着近乎残忍的痛苦。人的某些高尚的东西被损害了。九天卫从那时候起就孕育而生,是仙庭的最主要的动力,发展至今曾出现过整整十七尊大帝,在帝战之后仍存有七尊。
九天卫自成仙之后就隐居九天图书馆第四万九千八十一分馆内不问世事,他以战成仙,凡是同境界者无一敌手,其战势无人能与之相媲美。但九天卫自此回到年轻时的书房,回到学者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温良的中年人。
在星河里有些东西容易被人记住,但一个具体的人是最难被记住的。世上一亿颗宜居星球上的人民都把他忘记了,他也似乎把自己忘记了。
等到邻星系的某支前锋部队出现的时候,他还在写论文,而等到人类十分之一的土地都遗失的时候,没有人记得九天卫,九天卫换了一个又一个,谁又能记得这个在图书馆里不断研究魔法史并且修为慢慢增长的人呢。等到一方天域沦陷之时,一些人才请九天卫出山,但那只是一只自卫队。“会有无数的死亡的机会等着你,”一本最古老也最智慧的书对他说,“可是在书里你是不死的。”九天卫转身投入星际长城,并统率此时已经衰落的九天卫残部继续抗争。
大部分军队已经葬身星海,肉身成了他们的食物或者能源,甚至修为成仙的人都被抓去被肢解,被研究。两尊大帝身死道陨在此,而在九天卫的两千年枯燥的生死危机中,他有十七次差点在战场中某恒星级航母的主炮射杀,有一百四十七次被下毒差点无法抢救过来,其中一次一个下属,刚刚迈过仙凡之隔,就在九天卫面前化成了一滩血水,再过一会连灰都没有留下,就算是魔法也无法与这种堪比死神的毒物相斗争。
九天卫看着那个传令官弓下身子,七窍流血,浑身龟裂,身上燃烧着神圣魔法的辉光,但他喝下去的东西似乎成为了一颗颗核武蛋在他体内爆炸。即使是大帝亲临也救不了他。他在最近的一次恒星战役中被主炮射中,身上的所有灵器全部化为灰烬,而在生死关头踏入了众妙之门。
“我不关心你说的东西,”九天卫向神秘少年郎表达自己的心情,“我关心的是你的那些数据能让我找到称帝的道路吗?”
他此刻脱下盔甲,露出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和浑身是伤的身体。
“自我千年前一战成名,晋升上仙之后,修为再无一分进步,而生命却不断流失。”
在他那双透露着悲伤,惋惜,渴求以及对战争的痛恨的眼神里,神秘少年郎沉默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九天卫坐在姜凡旁边的椅子上,他轻轻取出一个刻着无数纹路的令牌,上面画满了彩色的星星,而在其中一角却变成了一团的浑浊的黑色,他双唇紧闭,仿佛天大的怨恨也葬在沉默。他继续唱起自己的歌,那是一首用所有他认识的在战场中死去的人的名字唱成的歌。每一个音素都是一条生命,他们也曾经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是渴望永生的修炼者,是跨过了仙凡之隔的高邈的仙人。
这首歌太长太长,正如九天卫的一生太长太长。他只唱其中的一小段,那是最鲜活的记忆,是这场战役中死去的所有友人。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姜凡任由本就无所谓的时间就此流逝,而九天卫渐渐感到了一种从战场中远离下来的一种平静,他开始唱新的歌,那是他将自己与每一次生死危机擦肩而过的每一次惊心动魄的瞬间的音符。他的眼中似乎在回忆什么,或许可能不是过去,还可能是未来。他在回忆之路中看到了不少本不应该出现的场景。
等到两颗月亮都再次落下的时候,第四颗月亮和四颗彗星出现了。在群星下它们变得毫不显眼,第四月亮非常暗,姜凡差点看不见。姜凡感觉有人碰了碰他,是九天卫。
九天卫问他:“在你看来,战争的意义是什么?”
“我出生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姜凡低着头说,“我从未经历过战争,也从未想过战争。我知道的是正义战争是必然胜利的,也是不可能躲避的。”
“正义战争,多么稀罕的词语,”九天卫目光看向姜凡,也看向姜凡的清澈的双眸,里面似乎姜凡这十几年来的平静甚至没有一点波澜的生活。姜凡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平凡,本不该卷入任何奇怪的事件,尤其是这种发生在全星系之间的事件,仿佛整个星系的命运就在他们手中。
“你知道我们打了多少年的战吗?”
“不知道。”
“我成仙前打了三千年的战,而后来我在天域长城打了整整九千年的战争,对面的那些杂种甚至还在从他们的星系逐渐输送战员。我现在一万四千岁,我几乎一辈子都在打仗。”他眼里仿佛有泪珠,“我早就打厌倦了,越打战争就越是没有意义,人活着仿佛也就没有意义了。”
“你们活得实在太久了。”姜凡说,在他的星球,人类还不会用多复杂的工具之前,甚至还没有驯服农作物之前,这位九天卫就已经生活了那么多年。姜凡推测上仙的寿命可能有几万年,实际上也差不多,上仙的寿命是十一万年到七十一万年不等。九天卫似乎听出了他的意思,“是啊,我们活的太久了,我天天面对那些星际战争的无聊,苦闷,压力以及战争爆发时的恐惧,战栗以及疯狂,我早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了。”
他仔细擦拭那枚九天卫组织的传承帝器九天令,每一次都擦得尤其用力,就好像那样就可以擦掉角落上的污渍。
“我和姜凡都太年轻了,我们根本无法体会到你们的痛苦。你活了那么多年,我没有任何理由劝说你如何去为了一个不知道多么缥缈的天道计划而付出一切。年复一年的战争早就让你们厌倦了战争,是啊,如果一个人打了九千年的战争,即使是仙人也会疯的。”
“每一次战斗我仍然会冲在最前面。”
神秘少年郎支持他说的话,他没有任何办法让如此一个视死如归的人去执行天道计划,而且在战场上根本无法思考那么遥远的事情。九天卫就此离开了,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愿群星保佑我称帝。如果真的那天来了,我还没死,我会考虑的,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魔法,人类不堪一击。”
神秘少年郎看向姜凡,似乎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是不是太蠢了呢?姜凡,我那时候留下这么一个计划,可是我根本没想到这些人在漫长的生命里早已经失去了生的动力。九天卫心中剩下的只是责任。”
“说到底,这不是一场不义的战争,这是两个群体之间的生存斗争,无论如何都必然有一方被彻底奴役。用一句我看过的话来说就是,这不是一场为了一样对谁都没用的东西打仗。”
“是啊,是啊。可是成千上万年的战争……”
“或者人类被当成食物,就像九天卫说的那样。”
姜凡意识到在这个光辉灿烂的世界里,地球还偏安一偶,还没有彻底进入星系的主场,而在极远处,一群仙人在为了人类的未来而牺牲。他们的死伤是数以亿计的,他们的战场是以光年计算的。这就是另一个世界,看似繁荣的一面下隐藏着无数危机。
姜凡把玩着那柄天道剑,“天道计划或许会像你说的那样,可是现在人类面临那么多敌人,根本不可能舍弃魔法的吧。无论你说的多么高尚,可是如果连眼前的敌人都无法战争的话,那么谁又会考虑你的天道计划呢?”
神秘少年郎也坐下了。他觉得姜凡比其他人都要亲切,或许是因为姜凡觉得对于这个所谓天道计划,还是所谓的九天的战争,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其他人得到数据包后还可以完善自己的修炼之路,还可以用修炼来换取更长的寿命然后直到成为可以逃避时间的大帝,可是他不过是一个凡人,一个简简单单的凡人,体内的基因没有任何魔法的痕迹,因此他注定此生带着这个会被所有人视作笑谈的秘密死去,然后把自己的一小点心愿和骐骥留给未来。从前人总是因为寿命短暂而感到痛苦,可是等到真正变成长生不老的仙人的时候,才觉得生命太过漫长了,漫长到没有任何意义,无论是九天卫对战争阴影的恐惧,还是仙帝孤独的称帝之路都是如此。
九天卫站在他们视线的终点,像一根擎天柱站着。
天上的月亮消失了,变成了一片群星璀璨的光幕。九天令就在他的怀里散发微微的温暖。而在他的视线的终点,有一扇门,那扇门里有着无数奇特的人生经验。
仙帝毫无保留将自己的体悟全部分享出来,而在座的各位除了已经称帝的仙帝以外,最接近帝境的就是九天卫。
他是一个相对年轻的上仙,可是长年累月的战争早就让他厌倦了人生。在战场上,即使是那些寿命动辄数万年的仙人,平均寿命也会被压缩成数百年。在战场上仙人也感到自己跟凡人相似的地方:他们随时都会死去。九天卫也释放出自己的灵力,并且逐渐汇聚成一门巨炮,在巨炮周围,很快九天卫关于战争的记忆片段不断出现,而这也吸引了个别几个人的注意,但对于此刻坐在殿中的两个凡人来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我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好了。这个宇宙总是给我数之不尽的惊喜。天外异魔的入侵反倒是让天道计划彻底融入人的文明中去。即使是未来人们面对苏醒的天道的时候,他们又会是否愿意将堵上魔法的未来呢。或许一切都会回到最初的原始时代,回到人类只能在几个恒星系间往返的时代。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九天卫一样千年如一日地为了人类,即使我从未见过那个仙人遍地走的世界,可是我也知道,那些人比起生更害怕死。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说是吗?姜凡。”
“我不懂。”
“天道啊!”
“没准是天道指引那些天外异魔来到九天里,不然跨越星系绝对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探索工作。他们的星系也没有发生什么大规模危机,而九天卫说他们一到来九天就是大兵压境。”
神秘少年郎陷入了沉默。
姜凡看着神秘少年郎,似乎想从他脸上读到一些什么,“或许也可能只是一些人暴露了自己。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只有人类会使用魔法呢?九天卫说他们赖以维持战线的就是魔法,对面肯定也在几千年里不断研究了魔法,可是对方这么无法复刻这个体系呢。”
“姜凡,”神秘少年郎吐了一口气,“这个宇宙比你我认识得都要奇妙得多,谁知道为什么魔法会选择人类,还是人类选择了魔法,谁知道宇宙什么时候会向我们露出它残酷的一面,谁知道魔法不可能战胜宇宙呢?它不是已经战胜了物理定律吗?人类现在要战胜的就是自己了。天道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奇妙,或许他已经醒了一些,早已经把目光放在了那个千百万年后的世界。千百万年对于我等凡人来说是多么漫长。我跨越时间去跟天道决一死战,可是中间的历史我都不了解也看不到。那么最终一刻我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我也不知道。”
姜凡此刻望着远方的两人的模糊身影,然后目光逐渐上升,月亮没有升起,反而是下了一场长达两小时,数量高达数万的流星雨。天上仍然是数之不尽的星星。看着那些星星,姜凡仿佛体会到了人类曾经一无所有,连人性都尚未出现的时候,那面对天幕银河时的那种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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