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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上盘蛇观

盘蛇山,山如其名,青石板铺就的山路蜿蜒而上,山顶是一座名为“盘蛇观”的道观。半山腰中,秦流和白就站在青石路外边给马队让路,六匹马,一匹白马领头,后面五匹棕色马跟随,最后面两个中年男子说着本地方言驱赶着马队。

当马队走上去的时候,秦源真害怕那匹马给自己来一脚,因为身后是荆棘丛生的山坡,滚下去的结果肯定不太好。

两人气喘吁吁的来到山顶,终于一睹盘蛇观的真容。道观建设的不算宏伟,甚至有点普通,偏房的房屋还在修缮,这就是马队运砖的原因。正殿中,秦流给了些香火钱,点了三根香烛供神像。

“我算是知道这道观为什么生意不好了,不建三清殿供道教天尊,供的是蛇身人面的盘蛇大仙。这地处偏僻,信徒少来,游客更少来,也就你秦流想来,还得拉上我。”白就抱怨地说。

望着那蒙上了一层厚灰的神像,秦流解释说:“这是地方神,其中有个民间故事,说是明朝时期,如今高楼林立的阳木市还只是个小山村,四周是万木葱茏的森林,常有野兽出没……”

“打住!我对这个俗套的故事不感兴趣,说说你来这的目的吧,刚刚不是在山下打听来着?”

“我有个课题来这实地取材:听说在本地有一位木匠师傅,技艺鬼斧神工,名声享誉阳木市,可是十八年前因为家庭变故而封刀不再雕刻,息影在这盘蛇山。”

“什么变故?”

“这就是谜团了,门房说老师傅住在后院,我们去拜访下吧。”

供堂后面有道门通向后院,宽大的院子中间生长着一颗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树阴下有位老人躺在木椅上,双眼紧闭,半明半暗的树叶影子笼纱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

老人的耳朵轻微动了动,然后睁开了双眼,望向院子前边的两个年轻人,开口问:“你们是?”

秦流礼貌的回答:“爷爷你好,我们是阳木大学的学生,听说盘蛇山上有个道观,就来这看看。”

“哦,年轻人,能走近些吗?老朽的视力不太好了。”

秦流微笑着向老木匠走去,白就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边。

老人感慨道:“真年轻啊,老朽不爱下山,好久没见这么有朝气的年轻人了。”

秦流蹲在木椅旁边,说明了来意:“爷爷,其实我来这是有一点目的,跟您有关,能问问您吗?”

“哦?你先说吧,我听了再决定回不回答。”

“我是阳木大学新闻学院的学生,学校有个课题要求实事求是写一篇新闻,我打听了您的事情:您叫云奇,一代木雕大师,被木雕行誉为‘鬼手’,本地的居民说您当时雕一具木像可以卖到一百万的天价,是艺术界的香饽饽,可是十八年前却因为家庭变故,封刀还祖,搬来这盘蛇观隐于山林。我想问的是您当初为何不再木雕的原因,经得您同意,把它作为我的新闻课题。当然,前提是您愿意回忆起一些私密甚至可能不美好的经历讲给我听。”

“没什么不美好的经历,就是不想雕了,你们走吧,这是我私人花费修建的庭院,不是道观可供参观的部分,你们走吧!”老木匠大声地说,态度强硬。

“好,好,我们这就离开,爷爷您别动气,情绪激动对身体不好。”秦流轻抚地拍着老木匠的手,歉意地说:“对不起您,爷爷,我们素不相识,还唐突地问您这种过分问题,真抱歉,您保重身体,我们走了。”

秦流起身离开,老人又闭上了双眼,先前急促的呼吸也均匀了。

盘蛇山上建有一座观景台,地面上铺了张太极八卦图。从观景台望去,能看到阳木市东区的全貌。空旷的视野和安静清新的环境总是能让人心旷神怡。

“上来。”白就爬上了石围栏,对秦流喊道。

秦流瞧了眼围栏后面的山崖,觉得白就胆真大,再一想,他可是一个连人都敢杀的家伙……

“切。”白就露出鄙夷的眼神,因为秦流无视了他的邀请,走到了几米外的围栏角落,远远的与白就保持距离。

“哎,老头子不爱搭理你,你的课题岂不是凉了?”

“是呀,其实事情的真相我是知道的,这次来主要是看看他老人家。”

“你知道?我不知道呀!快给我讲讲。”

秦流正视了眼白就,看着那副期待的神色,秦流思索片刻,便开口说:“老人家叫云奇,二十年前的阳木市木雕业盛行,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木雕厂,而云奇所开的云雕坊更是整个行业的龙头。云奇多有名呢?有一个夸张的说法,说当年阳木市所有的年轻人都来拜师,排除的长龙从本市排到了邻市。云奇平日沉默寡言,收徒严格,门下五个弟子,唯独对老五喜爱有加。老五是谁呢?某一天,云奇的独生女云虹带回来一个男人,他头发凌乱,面黄肌瘦,衣着破烂,唯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云奇看着女儿带回来的乞丐,只嘱咐了一句:‘留他吃顿午饭就送走吧。’云虹笑着回应:‘谢谢爸,女儿可不是善心泛滥哦,而是逛街时遇到了小偷,他还帮我追来着,虽然没追回来啦,但还是得感谢下这个好人。’

“云奇家坐落于江畔,诺大的豪门宅院中人满为患。挑一块木头,一个工具箱,十分钟,随便你雕成什么样。拜师的人络绎不绝,云奇站在二楼阳台,高高在上,没有一个人入得了他的眼,倒是徒弟们瞧上了几个好苗子,让他多了几个徒孙。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人,他在十分钟内把一块木头削成一根木棍,技艺平平无奇,像老农劈柴,形象倒是惊奇,他是云虹带回来的乞丐。后来,这个叫陈山水的乞丐成了云奇门下的五弟子。

“云虹问云奇是看上陈山水哪点才决定收徒的,总不会是看上他人好这点吧。云奇说,外人看热闹,收徒看天赋。四个徒弟的雕刻手艺各有所长,那些拜师的人中,有几个人的潜力沉淀几年也能到达他那四个徒弟的境界,但能到的高度也就那样了。云奇追求的是创新,陈山水雕的那个木棍工艺简单,却把木棍雕得非常圆润,力度、精度方面都是个可塑之才。

“再后来,陈山水像是一匹遇上伯乐的千里马,奔腾千里。阳木市为了发扬木雕文化促进经济发展,开办了木雕大赛,设立奖金一千万,诚邀全国的木匠雕大师前来比赛。比赛为期十五天,期间云雕坊的陈山水从一个无名之辈变成一匹黑马,屡战屡胜,能与其争锋芒的只有一位外国木雕师,那位德国木雕师右手装着一只机械手臂,单眼带着数据分析镜片,用事先绘画好的图纸文件输入读取器中,那锋利的自动手刀把一块粗糙的木头十几分钟就变现成一具生龙活虎的雕像。老外的加入让木雕大赛变成了一场科技与祖艺的战争。最后的总决赛,云雕坊对阵外国方,赛制也一改先前现场雕刻的规则,为了更好的呈现这最后的夺冠之作,给了双方三天时间,最后把成品带到现场揭晓。

“面对德国木雕师强大的黑科技,陈山水太想赢了,按着草本上的设计稿,陈山水雕了一遍又一遍,成品怎么都不满意,心乱如麻。

“一刹那,他想到了云奇那把金色的星云刀。那是云奇家祖传的雕刻刀,被珍藏在木匣里,只有在祭祖的时候,云奇才会开匣献刀。陈山水如今是云家的女婿,上次祭祖他也在场,那紫檀木匣中,有一把金色刀,刀身点缀着细小的雕饰,像蕴藏着万千星辰,云奇握着刀柄,手一挥,百年老树木就被削去一角,星云刀锋芒万丈,阳光折射在金色刀上,锋芒刺得陈山水双眼紧闭。

“后来,陈山水不顾云奇的警告偷走了那把刀。总决赛的前一天,东窗事发,师徒两人翻了脸。云奇除去了陈山水云雕坊木雕师的身份,并让赛方取消了陈山水的比赛资格。那一天起,师徒两人变得离心离德。

“总决赛当天,云奇的木雕作品‘盘蛇大仙’夺冠,阳木市书记亲自授予云奇‘百年一出木雕家’荣誉证书,夺冠作品会被送去帝都展厅供展览。而那夺冠作品‘盘蛇大仙’其实是陈山水用星云刀一手雕刻出来的。

“领奖台上的云奇谦虚腼腆地笑着,目光扫过台下,人群中陈山水也在,他脸色阴沉,被云奇打量到后转身就离开。云奇不在意,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云奇是有私心的,这位徒弟的天赋比他还高,得打压!陈山水偷祖刀就等于变相的坐上云家家主的位子。虽然是女婿,但毕竟是外姓人。云奇还想等云虹腹中的胎儿出生了,让他跟娘家姓。

“师徒俩翻脸还有一点是云奇也觊觎冠军的荣耀,那是云奇生平所求的辉煌。云奇虽然在阳木市名声享誉,但他知道世界之大,自己这辈子可能走不出阳木市,为了心中那份虚荣,云奇不惜抢走徒弟完工的作品去夺冠。我想,云奇在台上看到陈山水还能大笑,是平衡了心中的道德感,云奇认为,陈山水用他传授的技艺拿他祖刀雕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他云奇的东西。

“比赛结束了,云虹的家却开始分崩离析。陈山水不再是云雕坊的木雕师,但还是云家的女婿,云虹的丈夫。陈山水整天在外面游荡,没回过云家。云虹在医院临产的时候,陈山水没有来,云虹深夜爬起来哺乳孩子的时候,陈山水也不在。有一天,陈山水回来了,是来参加云虹的葬礼,并抱走了孩子。云虹是跳江自杀的,她得了产后抑郁症。葬礼上,云奇表情麻木,像一滩烂泥坐在地上,众人怎么扶都扶不起来。云奇可能在想,好端端的女儿怎么一下就没了?为什么?!是因为陈山水吗?还是自己的虚荣心?虚荣心!女儿与陈山水本来恩爱和睦,却因为自己的欲利而伤着陈山水,让他俩的感情有了裂痕,是自己亲手毁了这个家!

“云奇后半辈子都活在自责中,后来他搬到盘蛇观,再也没跟人提过他是一名木雕大师。其实云奇不知道一件事,陈山水在云虹生前回来过,他带着一身酒气来到云虹和孩子面前,说他在外面混夜场找女人,说要跟她离婚,诅咒云虹的孩子是个没爹养的野种,有个贼人爷爷!陈山水把对云家浓浓地恨意都倾泻在云虹身上。第二天早晨,云虹站在江边的护栏上,在旭日东升的晨光中跳了下去。这是陈山水的报复,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白就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连别人的心理都揣摩出来了,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一样。”

“因为我就是那个被陈山水抱走的孩子,陈山水有写日记的习惯,我偷看了里面的内容才知道原来自己被送给了现在的父母,而亲生父亲逼死了亲生母亲。”

白就双手撑着石围栏,弯着腰起身,找到平衡感后站在了窄小的围栏上,风吹起了白就的外套,好像很轻易就能把人给吹走的感觉。。

秦流被白就的行为惊吓到了,心想他难道不知道身后是悬崖吗?稍有差池就把命掉下去了!秦流赶忙提醒:“白就你快下来,站上面太危险了。”

“不用担心,我平衡感好着……”话音未落,白就的脚后跟滑出了栏杆外,他眼神呆滞了一秒,回过神还来不及惊呼,整个身子就消失在了秦流的视线中。

秦流快步向前跑去,半个身子倚在栏杆外寻找白就的身影,看见白就双指紧紧抓着石沿边,整个身子吊在空中,脚下就是百米山崖。

“来,把手给我。”秦流用力咬牙把一百二十多斤的白就给拉了上来,两人趴在在围栏上大口喘气。

秦流调侃道:“真想替你爸给赏你一大嘴巴子,养出这么个顽皮东西。”话音刚落,秦流的后背突然被一股力道强推,整个身子翻出了围栏外,像刚刚的白就一样吊在空中,只有一只右手被人紧紧抓住,抓住这只手的人正是白就。

秦流惊恐地抬头看着白就,只见他笑眯着眼说:“我说过,我平衡感好着呢。”

“你故意掉下去的?!”秦流质问道。

“还记得这个动作吗,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秦流愣了一秒,他记得,这个动作他记忆犹新,今天仿佛与那天重叠,自己又陷入了相似的险境中,不同的是上次这只手是拯救自己,今天同样的一只手却带着杀意。

“如果换做是你,你会不会那样做,会不会?”白就面无表情的对秦流说,拉住秦流整个身子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秦流看着白就,明亮的眼睛全是坦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会杀我,对吗?”

秦流的话如言出法随,白就奋力一提把秦流拉了上来,两人靠着栏杆,瘫坐在地上。

秦流劫后余生后,问白就:“先前招呼我跟你一起爬上围栏原来是个陷阱,你来盘蛇山之前就有杀我的想法了?。”

“更早,医院那次你发我照片的时候,我脑海里已经把你推下阳台了。”

秦流玩味地问:“那是什么让你浪子回头金不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我后悔了,你该下去。”白就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秦流。

秦流被看得尴尬,只好收起放肆的笑容。

“理想与现实总有偏差,你说我不会杀你,我的心声也告诉我不会,没意思,走了。”

白就起身离开,走到观景台中间那张八卦图的位置时,后面的秦流也站起了身,叫住了白就:“白就,我会!身为一个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我会那样做,我也不会,身为一个深受思想品德教育的学生我不会那样做。那个引发车祸害得一车五十三人死亡的妇女和老头当然该死,但审判他们的人不是你我,是法律。”

秦流向前走了几步,拉近了与白就的距离,说:“那天医院发你的照片是仅有的一张,事后我删除了照片。当时我从车厢里醒来,身子被压得动弹不得,原本坐在我身边的你被甩到了车头,你醒了后爬出车子,我准备喊你救命,气息刚提到嗓子眼,一个女人的声音率先传播开来,原来车头有人比我先喊了救命。刚逃出车祸现场的你马上回头救人,钻进车厢拉往那个妇女的手,却发现她就是先前那个与老头争吵引发车祸的罪魁祸首!你犹豫该不该救她,最后松开了手,爬出了车子,妇女在车里大声的喊着救我!救我!救救我!一分钟后,你回来了,妇女见此露出了笑容,几秒后她才知道你不是救世主的化身,是索命的阎罗!你把旁边的安全带紧紧地缠在她脖子上,直到她没有了气息。碰巧那个老头也还活着,醒过来之后看见你杀人就开始大喊大叫,你二话不说就抓着老头的脑袋撞向了车边的铁角上,“咚!咚!咚!”下死手不留余地。挺可笑的,如果不是你,害得一车五十三人死亡的两个元凶也许就能活,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可是他们遇到了你白就。做完一切,你环视车内,我很害怕,慌忙收起拍摄的手机,闭着眼睛在装死。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车祸是怎样发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行凶,一个杀人魔的形象已经印入我心中。你离开车祸现场后,我张开眼睛,口中大口地喘着气,身上几具尸体和塌陷的车顶已经快要把我的胸腔给压烂,我挣扎着想要出去,这时你出现了在我面前,我看到你犹豫的眼神跟先前看那妇女一样, 那一刻我猜测你知道我发现了你行凶,但你没杀我,一把将我拉了出来,拉离了那个车祸地狱。

“医院发你的那张照片不是想威胁你,相反,如果老天爷要有人为那两人的死负责任的话,我也有包庇你这一条罪。”

“我要去自首了。”白就淡淡的说,仿佛这是一件没什么要紧的事。

“什么?”他不是没听清白就讲什么,而是不知道白就为什么会讲出这句话。

“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陪你来这无聊的地方吗?因为这是个意外坠崖的偏僻好地,上山之前我就想好,今天我俩的人生必然会有一个黯淡下去。”

“也不是非得自首……”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白就突然问了一个让秦流觉得莫名其妙的问题。

“什么?”

“我说在我们出发前,校门口那个脖子上挂着子弹吊坠的女孩,你俩手挽着手,你浓我浓的,女朋友吧,叫什么名。”

“鱼锦簇。”秦流冷冷地说。他眉毛紧皱,心里摸不着底,白就这家伙难道……

白就放声大笑:“原来你会生气,哈哈。”

秦流的脸更冷了。

白就收起打趣的兴致,面露春风,诉说心中的美好:“那样的女孩我也有一个,高挑、时尚、开朗、感性,最重要的是粘我。交往不到一个月,她就带着我去见她父母,说第一次当人女朋友这个职围,要让父母过过审,那可是个要干一辈子的岗位,是人生大事。”

秦流安静地听着,嘴角自然的流露出微笑。

“她爸是位刚退休的法医,退休前的最后工作正是我们所经历的阳木市客运车事件,老法医那银框眼镜后的眼神炯炯有神,仿佛能透视人性。初次见面,不等我打招呼,老法医就先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微微惊讶,老法医说早就知道你了,我微笑着说叔叔好。下午,她和她妈在厨房准备晚饭,我和老法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心中恐慌,不是因为第一次见她的父母,而是我蓦然想起一件事:车祸当天我对那妇女行凶的时候,妇女挣扎的过程中用手弄伤了我的眼睛,妇女指甲里有可能留有我的皮肤组织,加上脖子上的勒痕,只要DNA检测结果一出来,警方就能知道我是凶手!而负责那场车祸尸检报告的法医就是第一个知道我是行凶的人!我回头看向旁边的老法医,他好似能窥见我的心声,说让我跟去他阳台聊聊天,那个位置离厨房远,她们母女俩不太听的到。

“她家住在十八层,小区邻近一座优美的园林,远边的夕阳用最后的余光照射着园林里因秋季已有枯萎迹象的花朵。老法医靠着阳台边看着橙红的天幕,我沿着曲折的皱纹看向他眼角,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疲惫。

“老法医开口说:我当一名法医已经三十多年,工作半辈子,不说兢兢业业,但一直讲究细致认真,只为出一份权威的法律医学鉴定。因为这点,平日里我也倍受人尊重,心中也一直为这份尊重而欣喜。如果说我以司法鉴定人为荣的一颗心像一块完美无瑕的玉石,那么这块玉石在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裂痕。曾经,有富商愿出千万,只为在我这买一份假医学鉴定,好护佑他家的肮脏罪过,我给了。

“富商的儿子嚣张跋扈,喜欢花天酒地。这种祸端惹过不少事,他家里也为他填平过不少事。但那一次,他祸害了阳木大学的女学生,强奸致死。

“女学生的遗体躺在解剖台上,不远的外面是她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女学生长相甜美,一个花季少女,本该是挥洒青春的年纪,如今却躺在这冷冰冰的解剖台上。

“当天下午,富商通过渠道找到我,大口的加价,我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家三口做在对面,罪魁祸首玩着手机,全然没有杀了人的悔过和恐慌。

“这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混蛋,他不会害怕的底气是因为他父母会像往常无数次一样用钱为他摆平所有罪过。

“谈了十分钟,我说明天给他们答复。

“明天的到来很快,那天晚上我开出了两份文本,一份假医学鉴定,一份死亡鉴定书。

“女学生有个同龄的哥哥,那天上午,心怀仇恨的他找到富商儿子经常玩耍的酒吧,那是一个年轻人拉帮结派以交朋友为主的酒吧。女生哥哥来到富豪儿子面前,他没有急着跟富商儿子动手。他说仰慕富豪儿子的威名,两人酒杯碰撞,女生哥哥没喝那杯酒,而是把酒泼到了富豪儿子的脸上。冲突一起,富豪儿子的朋友们把女生哥哥逼到了墙角,对方人多势众,酒瓶砸在女生哥哥头上,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天中午,女生哥哥被送进医院,身旁的母亲同时得知富豪儿子暴毙在酒吧,她母亲应该觉得是老天开眼,惩罚了为非作歹的富豪儿子吧。

“当时我也去了医院,去看望那可怜的一家。病房里,我对他母亲说想跟女生哥哥单独聊聊,看着他母亲已经微驼的背影,我有点担心她那颗摇摇欲坠的心脏,因为下一秒,这位单身母亲就有可能失去两个至亲,形影单只地独活在世间。

“女生哥哥知道我这位不速之客来意,他说:‘您都知道了吧?’

“我说是的,我是一名专业的法医。

“他说不用您逼问,我会如实供述的。‘我是阳木大学医学院的学生,自然熟悉药理,我从实验室里拿走了一剂毒研品,把它投放到那混蛋的酒杯里,让他喝下暴毙。选择这样的方式复仇,不是觉得我自认聪明,能逃脱法律的制裁,是因为我所能擅长的杀人方法只有这个。’

“他说完后,眼神瞬间暗淡,像一只静静等待宰杀的羔羊,可法律不是屠夫,他也只是一只为了妹妹而愤怒冲撞的小羊。

“晚上,警局等着鉴定结果,我给了。一份酒精诱发急性胰腺炎导致心脏骤停的医学鉴定,一份死亡鉴定书,两份文本都是富商家的。

“那当然是一份帮女生哥哥脱罪的假医学鉴定,无论用意如何,我的职业生涯都有了污点。之后再面对同僚的尊重我也是心中有愧,但不后悔。看着那孩子成家立业,让她母亲抱上了孙子,通过自己努力也成为一名法医,每天在背后一口一个师父地喊着我,很欣慰。

“白就,你跟他很像。”老法医意味深长的望着我,“饭菜好了,我们走吧。”老法医说完,手掌在我肩上拍了拍,先一步向客厅走去。”

“听到这,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自首了吧。”白就自嘲道,“我跟那个女生哥哥不同,他是觉得那富二代家钱多势大,不能得到公正的审判,才被逼无奈自己去为妹妹报仇。我只是个被愤怒支配的杀人犯,就在刚刚还想着去危害你!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法医,退休前的最后一次工作还要为了我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而在职业生涯的心途上蒙上一层灰,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也在包庇我。我愧对你们,社会有社会的规则,结果如何让法律来审判,不是我们私下能定夺的。秦流,我要先下山了,”

“白就你看。”

两人倚着观景台围栏望向半山腰,一队人正在向山顶走来,看衣着身形,大多是本地的居民。

秦流说:“听我讲个故事再走。”。

“盘蛇大仙,这是地方神。其中有个民间故事,说是民国时期,如今高楼林立的阳木市在当时还只是个小山村,四周是万木葱茏的森林,常有野兽出没,森林深处更是有一个万蛇窟,万蛇窟中有一条大蟒是所有蛇类的蛇王,吃人无数。其实村子里的人并有没真正见过,传言真真假假,在村子里流传广泛。有人对传言不屑一顾,有人对深山畏之如虎,不管大家对传言的态度如何,但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没事就别瞎往深山里走。而这传言的源头最先是出自村子里一个叫张果的人。张果是一个孤寡老人,在村子里不受待见,人人避而远之。因为张三爱养蛇,满院子都是蛇,整个家就是一个蛇窟。张三养蛇除了用蛇皮换点粮钱,并没有拿它们做买卖,只是单纯爱养蛇。村民们都把张果看作怪胎,觉得怎么会有人喜欢冷血动物呢?

“某天清晨,村子百年来的平静被一声枪响打破了,是日寇入侵了村子。鬼子们在村子里逼迫村民们交出粮食、牲畜,把年轻女人都抓去,凡是老弱病残一律杀死,村子的男人们被拉去当壮丁给他们建营地。

“张果幸免一死,因为他全然无视乡亲们仇视的眼睛,当了汉奸!五十多岁的张果身体健朗,经常深入大山捕蛇,因此张果熟悉村子方圆几十里的地形。他为求活命,主动献媚帮鬼子绘制地图。几天后,张果领着大队日寇去往藏于山中的抗日军根据地,途经村子的大道,一群村民被尖刺长枪守着聚坐在地上,领着日寇走在前头的张果活像一只昂首的公鸡,借着狐假虎威笑容得意,村民们只觉得张果就是一条咬人的毒蛇!当天下午,村民们听到大山中传来数声炸响,伴随着混乱的枪声。大家心中痛惜,村子里出了个奸人害得抗日军被偷袭,村民们还得继续在日寇的淫威下苟活!一位老妇人胸闷气短,倒在地上,昏厥前,迷离的双眼隐隐约约看见远处山林中冲出一群蓝灰色的身影,她在抗日的号角中昏睡了过去。

“等老妇人醒来,村子已经被抗日军给解放了。村民们跟抗日军一打听,这才知道原来张果不是汉奸,是英雄!村子被日寇占领后,张果先是与敌人周旋,找到机会偷偷溜出村子,翻山越岭找到抗日军营地给他们通风报信。当时的抗日军守卫说,见到张三时,他衣衫破烂,整个人有气无力,草草的说了几句就昏厥了过去。从村子到抗日军营的山路曲折遥远,张果在大山里走了大半天才找到他们。得知消息后,抗日军快速制定出对敌计策,利用地形优势来做陷阱,让人引诱日寇来到事先埋伏好的土雷地,打一场伏击战!计划制定的很快,但在诱敌人选的最后,营长举棋不定。因为那个引诱日寇的人必然会牺牲的,只有将敌人带到陷阱深处,才能给敌人造成致命打击。在战场上生死虽然是常事,但是营长看着手下这群大多数不到三十出头的兵,他实在不忍因为自己简短的一道指令就结束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时张果站了出来,坦然赴死!他说他是最好的人选,他原本就是村子里的人,跟日寇打过照面,更能取得日寇的信任。

“在行动之前,张果有一个请求。他说,自己一辈子没什么出息,同龄人大都已经子孙满堂,他还是穷得娶不起老婆。唯一挂念的就是自家院子里那一窝窝的蛇。早年间,村子里有几个团伙以捕蛇为生,他父亲也是一个捕蛇人。他们整日在大山里捕捉那些无毒且珍贵的蛇,一天又一天,大山被他们搜了个干净。当他开始记事时,张果看见他父亲杀蛇的画面,以后每当他想起那断头、剥皮的一幕身体都会止不住的颤抖。成年后,他想出一个法子保护那些为数不多的生灵。他制作了一个小弓和一些涂满了麻药的尖刺,还带着一袋子蛇。当捕蛇人入山时,他就藏身树丛中对他们身上发射这些尖刺,再诱使身旁的蛇发出“嘶嘶”的声响,让捕蛇人们误以为自己被毒蛇咬了。说这件事时,张果捧腹大笑,因为张三说他射他老爹射得最狠!

“之后张三在村子里四处制造谣言,说深山里有毒蛇咬人,还有一条大蟒蛇生吞活人,那大蟒蛇是村民们捕杀的蛇怨气所化,复仇来了!张三就这样跟捕蛇人斗智斗勇,跟蛇纠缠了一辈子。

“他跟抗日军说,如果胜利了,希望他们去自家院子里把那几窝蛇给放生了,再帮自己劝告村民们不要再捕捉蛇了。

“战争结束后,村民们开始怀念张果。他们现在才回味过来原来张果在大道上的那一笑是在与他们告别。老奶奶把张果的事迹讲给后人听,后人又把故事变了一番,说张果是天庭蛇神转世,领着一窝蛇子蛇孙联合抗日军打败日寇把村子给解救了,是在人间渡劫积功德来着。

“然后就有了现在这座当地村民供奉的盘蛇观。”

秦流说完,先前在半山腰的香客也已经走到了山顶。一队香客十三人,都是本地的村民,每人手中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置着猪肉、水果、香烛。他们经过时秦流抬手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每月一次的上山供奉,这是村民们约定好的,几十年来,风雨无阻,从未断过。张果的故事真假掺和,但无碍他鲜明地活在村民心中。张果性格孤僻,养蛇惹人厌,暗处用麻药伤人也是错误,但他为村民们牺牲自己,在大义上,村民们把他供为神明。白就,其实你跟张三有点像。你为一车横死的人打抱不平,一怒之下犯下大错,但你本质上是个好人,或许你该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又或许你该遵从本心,无论怎样,我都有你这个朋友。”

白就默默地听秦流讲完,咧嘴一笑,用手拍了拍秦流的肩膀,说:“知道了,我已经决定好了。我打算先走,你呢,就好好跟在后面站了有几分钟的老爷爷相处吧。”

秦流转身看去,云奇双手背立站在观景台出口处。年迈的他佝偻着腰,身形消瘦。

“小伙子啊,一定是我老花眼了,看你长得像我一位亲人,就找过来想再看一眼。”沙哑的声音从云奇口中发出。

秦流迎面走了过去,抱住了云奇,触感到那宽松衣服下的瘦弱骨架,秦流感受到一个生命在流逝的模样。

“您那位与我相像的亲人是您女儿吧。十九年前,您女儿生下一子,取名云耀辰,后来被人抱走,至此您就再没有见过你孙子。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名字就叫云耀辰,爷爷。”

云奇神情呆滞了几秒,不久,“呜呜”地哭声从秦流肩膀上传来,云奇落泪不止。

山间凉风习习,两人就这样紧挨着相互传递热度,抱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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