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问心宫。
牧娉婷坐在明鉴旁,梳着仙髻,数缕清风不知从何生起,来到她的身后,凝成一团金光。
“你此时难道不该表现得愧疚一些?”金光中响起一道年轻的声音。
牧娉婷淡然说道:“人是你打落的,结界是我布下的,如果我会愧疚的话,你还会来找我吗?”
“是的,从现在起,你随时可以昭告天下,你就是这六界唯一的真神。”那团金光真诚说道。
“唯一?不!他给了东海一颗神石。”
牧娉婷看着手腕处的彩链,冷眉说道:“他以为能瞒住一切,却瞒不过我。我不会允许世间再有人拥有梦幻神石。”
牧娉婷挽罢仙髻,站起身来,看着金光说道:“对了,魔君呢?你说她会发现什么异常吗?”
“魔君的出现确实是个意外,不过她连我的本体都看不到,又如何会察觉真相?”
“也对,她多半也是来杀他的。”
“只可惜,当时未能留下她。”
“她是魔,以后有的是理由杀她。”牧娉婷侧眸问道,“幻魔之灵呢?”
金光沉默片刻后说道:“他去了南海。我现在还不能现身,所以无法知晓他的意图。”
牧娉婷说道:“也罢,只要他在我手里就行。”
金光说道:“东海之事,我会替你出手,这四十九日,你盯着凡界便好。”
牧娉婷自信说道:“放心,我自有把握。”
……
……
雨凝回到幽冥后,来到万劫渊前,见到了大祭师。
幽冥大祭师是魔族的长者,数十万年来一直看守着幽冥之后的万劫渊。
万劫渊是上古魔君的葬身之地,也是幽冥的禁地,里面封印着至尊魔器修罗刃,只有历代魔君才有资格将之取出。
万劫渊上,魔焰炽裂,红云千里。大祭师罩在黑袍之下,身形佝偻,拄着一根黑木,不见其容。
雨凝负手说道:“修罗刃的封印可还好?”
大祭师无比沧桑的声音说道:“陛下既与仙族修好,便不用再过问修罗刃的事情。”
雨凝微嘲说道:“修罗刃若真天下无敌,君父又怎会失败?”
大祭师遗憾说道:“先帝并非败给了梦幻神主。”
雨凝问道:“什么意思?”
大祭师说道:“我神魂残缺,在未得到神启之前,无法告知陛下更多的事情。”
雨凝说道:“那你至少要告诉我他在哪儿?”
大祭师说道:“四千年前,我便告诉过陛下,您不能杀他。”
雨凝说道:“就因为他是梦幻神主。”
大祭师望向红云说道:“他也是幽冥的希望。”
雨凝不解说道:“可是现在,他生死不明。”
大祭师说道:“这是他的劫难,同时也是陛下的。您可以去找他,但是绝不能杀他。”
雨凝说道:“我确实很想找到他。”
“我算不出他,亦算不出那道劫云。”大祭师抚摸着右手的命盘说道,“不过,他身中轮回咒印,会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化为凡人,到那时陛下自然可以找到他。”
雨凝疑惑说道:“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呢?”
大祭师恭敬说道:“我是戴罪之身,只是遵从神启将所知之事告于陛下,无权左右陛下的决定。”
……
……
天御山东北的紫竹林,是天人两界的分界,并无仙兵看守。
牧娉婷出现在紫竹林后,径直步入人间。
一道蓝影寻踪而至,正是雨凝。
自羽净尘落入凡界后,她便再也感应不到他的气息。那日在天宫抓住司命逼问无果后,她便在这紫竹林中藏了一道海魂珠的灵力,等待着牧娉婷的出现。
前代神女雪熙上神是前代神主的徒弟,这是六界尽知之事。繁华胜境虽与世隔绝,却因为这份关系,与问心宫保持着特殊的联系。羽净尘重伤之后,便是在问心宫修养了七日,足以证明两人的关系。
那司命本就是恋酒之人,写错的命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牧娉婷却在此际停了他的职,还拿走了命簿,两件事如此之巧,自然引起了雨凝的怀疑。
她与牧娉婷一前一后进了人间。
……
……
人间界,天翰王朝,景阳宫。
一个太监领着两个端着饭菜的宫女,轻轻地推开沉重的殿门,把饭菜放在案牍上,不看那人一眼,便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景阳宫原本是天翰太子的寝宫,却在二十二前变成了一座冷宫。
二十二年间,这座冷宫只住着一个人。
那个人原先是太子,现在是皇帝。
是的,天翰王朝那个性情孤僻的皇帝,就住在景阳宫。他是太子的时候便住在景阳宫,他成为皇帝后还是住在景阳宫。
若景阳宫富丽堂皇、威严耸立也就罢了,偏生自他降生不过三日,景阳宫就成了一座冷宫。
作为皇帝陛下的他,自登基后,没有在太极宫就寝,也没有在金銮殿中议政,更从未进过永宁宫,一切事宜皆是在景阳宫办妥。
景阳宫入夜便一片漆黑,若不是一盏油灯凄然地亮着,再借着点月光,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
那人一身旧袍,头发散乱,抱腿坐在殿阶上,眼神清湛无神,容颜清俊却难掩一片哀伤。
他就是天翰王朝的第七位皇帝——宁凡生。
天玺六年,玄祖皇帝喜得麟儿,当即立为太子,满朝同庆,大赦天下。
然而三日之后,产后虚脱的皇后娘娘忽然崩逝。用情极深的玄祖皇帝一夜白头,从此不理朝政,酗酒度日。
而那位刚出生的太子,则被玄祖皇帝下令送到了景阳宫。
太子长到七岁之前,从未出过景阳宫一步,仅由一位乳娘喂奶长大,两个内侍贴身照顾,再由太傅计明山负责教其识文断字。
太子虽然年幼,但颖悟绝伦,过目不忘,儒学典籍、兵法政书一学即会。国朝有如此太子,若加以培养,未来必可继承大统,开创盛世。然而玄祖皇帝将太子视为害死皇后的灾星,这一关便是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太子宁凡生从未走出景阳宫一步。
直至天玺二十六年五月廿六己巳日,玄祖皇帝病危,拟诏传位于太子,才在临终之前看了一眼自己唯一的儿子。
宁凡生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当他被南宫丞相等大臣带到太极宫时,自己那位所谓的父皇神色苍白地躺在病榻上,用干枯的手指着他,狰狞地说出了留给他的最后一句也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孽子……”
宁凡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将合未合的眼睛,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
……
玄祖皇帝虽然厌恶自己的儿子,但是却从未想过要废掉他,事实上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将自己的儿子囚禁了二十年,最终还是传位了给这个他恨了二十的儿子。
这二十年里,他孤独,怪异,残暴,无道,征伐天下,极尽一切可能宣泄自己的丧妻之痛。四十五年的人生,他从一个仁君变成了一个暴君,又从一个暴君变成了一个雄主。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成功的君王,即使暴虐无常,但在他的治理下,朝堂依旧风微浪稳,天下一片太平。在他的权术之下,没有人敢反对他。他杀了很多人,贬了很多人,也提拔了很多人。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他遍寻方士,拜鬼求神,只为再见妻子的面容。无奈他也是个痴情的人,甚至可以将这份痴情当作折磨自己的利器,让自己和自己的那个儿子永远也忘不掉她。
逝者已矣,惟余叹息。
登基两年,宁凡生从未有片刻忘记过那人的脸。那张脸带给他的厌恶和恐惧甚至替代了过往二十年的委屈和憎恨。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没有如二十年里日思夜想的那样,疯狂地摧毁他留下的一切。相反,他行政天下,轻徭薄赋,大兴科举,重用人才,创造了天翰王朝的煌煌盛世。只是,他非常害怕离开景阳宫,外面的世界让他感到陌生。他只能经由计太傅的转述,来知道他想知道和做成他想做成的事情。
他成了个一个盛世王朝的明君,也成了一个囿于深宫的怪物。
他习惯了黑夜和宁静。
……
……
“知道你为何会是这样的宿命吗?”
一道空渺如仙音般的声音忽然响起。
宁凡生抬眼望去,诧异问道:“你是谁?”
宫殿四周的陈设经年未改,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铭记于心,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任何人。
难道是幻听吗?
忽然,烛台上凭空升起团团光焰,一个清冷出尘的白衣女子瞬间出现在宁凡生身前的空中。
宁凡生惊惧地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白衣女子正是牧娉婷。
她看着他此时的模样,觉得好生愚蠢,说道:“你忘了吗?你七岁那年,我们见过的。”
宁凡生看着她,却什么也回想不起来。
牧娉婷说道:“当时你痛不欲生,我说要取走你的灵魂,你不答应,所以我现在才来见你。”
宁凡生似乎想起了什么,心海渐宁说道:“如果你真的是仙人,想要取走我的魂魄,何须经过我的同意?”
牧娉婷悠然笑道:“你也说了我是仙人,既是仙人,当然不能随意取走凡人的魂魄,除非你愿意献出你自己的魂魄。”
宁凡生平静说道:“我自杀过许多次,但我现在还活着,所以献出魂魄这种事,我真的做不来。如果你可以杀了我,我不会反抗。”
牧娉婷说道:“你的命运已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不会杀你,我只要你心甘情愿地献出魂魄。”
宁凡生问言震惊道:“所以,我经历的一切,都是被你安排好的。”
“没有注定的命,只有巧来的运。所以你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你生而为人的偶然遭遇,与本座没有什么关系。”
牧娉婷说道,“只是本座既然将你送到了这人间,自然要得到本座想要的东西。”
说完,她手腕处的石链发出五道颜色相异的神力,相继涌入宁凡生的眉心。
宁凡生感到五道强大的力量刹那之间行经自己的身体各处,搜寻和吸取着什么。他的双脚悬空起来,身体和灵魂上的灼热感让他本能地排斥牧娉婷的神力。
光焰不停闪动,嗤的一声轻响,一盏烛台黯然熄灭。
五色神力被宁凡生拒出体外,震的牧娉婷退了几步。
宁凡生双膝重重地落在地面,疼痛感让他拧紧了眉心。
他心想,自己果然是个怪物,连仙人都能震开。
牧娉婷恼怒说道:“很好,你果然还是让我失望。”
“你这是什么意思?”宁凡生痛苦问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牧娉婷不屑说道:“一个愚蠢而且多余的人。”
宁凡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哪怕他的人生过得真的很失败,他也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愚蠢的地方。
光线骤然消失,只留下一盏烛火。
白衣女仙已然离开,她冰冷的仙音却在羽净尘的耳畔回旋:“好好活着吧,本座改日再来见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