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一年级的寒假，四名学子先后从各自的学校返回到家乡。
大凯出现在其他三人面前时，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他内穿崭新的粉红色保暖衬衣、肩披灰白色呢子大衣、棕色尖头棉皮鞋擦得锃亮！眼睛上还戴着一副特大号黑色墨镜。
呢子大衣潇洒地敞开着，一只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另一只半端着。走起路来皮鞋咔咔作响。
雨欣端详着他，衣着打扮像极当上最流行的明星周润发，那的笑和半端着的胳膊又像周总理。
他的这身打扮符合他的特点：时尚与官宦出身完美融合。
小勇，半年不见，个头明显又长高了！不过显得更瘦！头高高地仰起，笑眯眯地倒背着双手，那突出的大板板儿牙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他特意穿着蓝色的校服，胸前别着‘西北工业大学’的校徽，‘臭显摆’的意思明显。
小杰！除了那双坚毅的眼神比以前少了些呆板外，瞧外貌与高中时几乎一样儿，胸还是那个胸，腿还是那双腿。尤其是那衣服，洗得掉了色、泛了白。
没有太多变化的人还有雨欣。他的脸倒不似以前在农村时那么黑了，也许是进了城，吃得好的缘故。不过和大凯的脸比起来，还是黑。
他是唯一的专科，在众人面前，心理上就矮了半截。他今天上身穿了一件暗红色灯芯绒棉夹克，一条蓝色宽松牛仔裤。松垮垮地往众人面前一站，一副吊儿郎铛的样子。
“瞧你们俩那副德行，出去半年又不是半个世纪，咋一个像陈世美，一个像吊死鬼儿?”小杰早看出雨欣心里不舒服，仗义地对大凯和小勇发起攻击。
雨欣感激地看看她那焦黄瘦削的脸，心想：还是小杰懂人心！
“就你好。你说你都到大城市读书了，咋还打扮得像农村大妈一样?”大凯闻听，本来意气风发的脸立刻变成火烧云的的样子。他当仁不让，立即反击。
小勇从小就心态好，他没有反击，仍呲着大板儿牙笑呵呵地倒背着双手戳在原地。
“知道你上的是重点大学。放假了还穿校服，显摆给谁看啊?”雨欣正看不惯小勇那副倨高临下的样子，见小杰攻击大凯，急忙给小勇‘补了一刀’。
“呵呵，我乐意！你倒是想穿，你得有啊?”小勇的心理素质是真好！他轻描淡写地将‘刀’弹了回来。
雨欣气得真想踹他几脚！不过他明白，碰到这种‘太极’高手，再斗下去伤的只有自己。他喘着粗气，不敢再挑衅。
“嘿，三儿！还在吃‘本科’的醋呢?行了，好不容易过个假期，别像个娘儿们似的小肚鸡肠。”大凯拍拍雨欣的肩头说道。
大凯这句话本不是针对雨欣的，可雨欣听着就是极刺耳。刚刚平缓下来的心情又被激怒了。
雨欣开始咆哮：“再叫老子‘三儿’我打掉你门牙信不信?半年不见骂人都学会拐弯了?”
小杰多聪明?她马上接过话：“别以为考个本科就觉得世界都是你的了！将来你要是混不好，我把‘小肚鸡肠’施舍给你吃。”
“妈的！什么专科、本科，老子只要这辈子每天吃上一顿肉，这大专就上得值。”
雨欣本是自找台阶的一句话，谁曾想让大凯想起一件事来。
“哎，我说雨欣。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外公外婆在山上住，你还说你吃过大狼狗叨回来的野味。正好，咱们放假无处去玩耍，带我们上一趟山呸。”
“上个屁的山呀！刚刚下完雪，山路不好走。”雨欣说道。
“雪中看山、山中赏雪，想想就浪漫。雨欣你就带我们去一趟吧！”小杰闻听大凯的提议，不和他斗嘴了，俩人站到同一阵线上。
“我附议！”小勇简单明了地说道。
雨欣无法拒绝了，吃‘醋’归吃‘醋’，这发小的情义改不了。他低头想了片刻说道：“明天带你们去。不过上山路不好走，大凯你这身打扮可不成。”
“OK，明天我也穿校服、戴校徽。”大凯一本正经地说道。
“不去了。回家。”雨欣气鼓鼓地说道。
“跟你开玩笑呢！小勇，小杰，明天谁穿校服谁就别上山。”大凯马上讨好地说道。
雨欣用手指了指大凯：“你就坏吧你。”
以前每年的春节过后，母亲都要带着雨欣上山给外公外婆拜年。每回上山前，母亲都要趁外公下山赶集时提前和外公约订好上山的日子。
所以每次母子俩下了公交，外公都会赶着马车在山口处等他们。这次上山是小伙伴儿们临时决定，没有和外公提前约定。
时值隆冬最寒之时，前几天刚刚下了一场大雪。
东北的雪不容易融化，白天就是气温升上来融化一部分，到了晚上又全结了冰。天气极寒、道路又滑，本不适合出门。
但这阻挡不了年轻人的热情。第二天一早，四人各自向家人打了声招呼便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雨欣行前告知母亲时，母亲没有反对。都是大孩子了，加上有伴儿照应，母亲不担心。只是嘱咐了一句：“雪这么厚，上山的路估计不好走，要是上不去你们几个就回来。”
通往外公家的方向有一条县级公路。这条公路连接着县城和一个重要的矿区。那个矿区是国家级矿区，出产一种稀有的金属‘钼’。
外公家所处的大山位于这条公路的中间位置，所以每次去外公家可以坐十公里左右的公交车。
几个人在大山的入口处下了车开始步行入山。本来从公路边通往外公家有一条小路，因被大雪覆盖，加之这个时节根本无人进出大山，小路早不见了踪影。
上山的路是夹在两侧大山之间的，看不到路方向不会错。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而行。
四人一开始还嘻嘻哈哈地边说笑边向山上走。没多久，便个个紧闭双唇只顾低着头行走了。
没有上过山的人，感觉不到那个‘冷’有多么可怕！
因上山的路夹在两侧大山之间，自然就成了大山的出风口。
山风吹着树干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吼声，四人如同在鬼门关外行走，哆哆嗦嗦一步一惊魂。
都说山风‘贼’，那可不是一般的‘贼’！山风携着寒冷，像冰刀从脖领处钻入，要是裤带系得不严，那风能从裤脚处钻出。一入一出几哆嗦！
同时山风掀起地上的雪粒子，时不时向众人脸上飞扑而来。那雪粒子打在脸上又冷又痛，他们只能低着头、半闭双眼缓慢前行。
相信很多人从电影或电视上看过北方人冬天里带着厚厚的棉帽子，脖子上还要系着大围脖儿。
那围脖儿绝不是《上海滩》里许文强的围脖儿。东北人带围脖儿主要是为了防‘风’。
虽然三个男孩儿戴着棉帽， 小杰系着围脖，时间久了也难挡寒风的侵袭。尤其是小杰，此时感觉脸上的皮似要开裂一般。
小杰没有帽子，只能用围脖一圈一圈儿地缠住耳朵和半边脸，边走还得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捂着双耳。这样一是可以防止围脖松脱，二是可以护着耳朵不被冻伤。
小勇那双厚重的棉鞋在雪地里行走，刚开始脚掌还热乎乎地，可是越走脚板越凉；不但是脚冷，感觉裤裆里那个东西冻得都有了痛感。
大凯和雨欣可能是胖一点的原因，二人的脸虽然被风吹得紫红紫红，身上却不觉得很冷。不过那怒吼的山风、犀利的雪粒二人也是招架吃力。
四人中要说好强之心，当属小杰第一。她是那种极不肯服输的性格。可是今日，她服了！
那因走路而产生的热量根本抵消不了寒冷。那冷透过围脖直入鼻孔，每吸入一口寒气，她的肺就和胃就缩紧一次。到最后，她感觉憋在大肠里的臭气都被冻得僵住了，根本排不出去。
“早知道不来了。这啥破地方啊?风也太大了！咳......”冷风灌进了她的嘴里，她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咳了起来。待咳完，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不走了。
她背对着前行的方向坐下，仍在剧烈地咳嗽。风从山里边往外刮，背对着山可以减少寒风的侵袭。
雨欣、大凯、小勇也走累了，纷纷蹲下来歇歇脚。
“雨欣，不会是走错路了吧?咋还没有看见你外公家的房子啊?”小勇问道。
“应该没错。外公家我每年的假期都来，方向是对的。”雨欣肯定地答道。
“我的妈，这还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呢。”小杰听罢叹了口气道。
“只要别碰到野兽，别冻死在这里就行了。”小勇哆嗦着说道。
那时候农村里打个电话都要到村委会去打，更别说手机了。小勇可不是瞎说话，真要迷了路连救援电话都打不了。
“身处茫茫的大山中，我们手拉着手、肩并肩被冻死在这里。千万年之后我们成了化石，人们会说这是‘望姥石’！”
大凯一句无厘头的玩笑话，却起到了更加消极的效果，小杰、小勇低下头，一声不吭。绝望，迷漫在四人周围。
“早知道上山如此艰难就不来了。要不我们往回走吧?我们没走多久，返回到公路边应该能行。”小勇提议。
小杰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喃喃地说道：“长这么大，我是头一次服软。往回走我没有异议”。
“人不能和天斗，你输给老天爷不丢人。”雨欣安慰道。
“我不同意往回走，这不是哥的风格。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大凯豪迈地挥挥手。
“你也真是‘二’，这时候不需要你发誓，需要的是办法。”小杰抓起一团雪砸向大凯。
“我，我这不是给大家鼓舞士气吗！”大凯躲过飞来的雪团，没有和小杰计较。
正当四人蹲在绝望的雪地里无所适从之时，远处忽然传来狗叫声。
“大黑、二黑、大黄、二黄快来救我。”雨欣听到狗叫的声音，兴奋地站起身向着狗叫的方向大声喊。
四条大狼狗，像是离弦的箭般从远处直向雨欣奔来。等来到雨欣身旁，四只大狗雀跃着往雨欣身上扑，二黄的前蹄儿率先趴住雨欣的胳膊直立起来舔他那冰冷的小黑脸。
见到四只久违的‘老朋友’，雨欣也特别高兴。他不停地摸着每只狗的头，亲热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将外婆为他做的棉手套挂在大黑的脖子上，命令最通人性的大黑和二黄回山里找外公报信。
大黑和二黄立即扭转头向山上跑去。四人也不在原地蹲着了，天儿太冷，蹲久了照样会冻伤身体。他们缓慢地向山上继续走去。
大黄、二黑一左一右跟在雨欣的身侧，像两个保镖。
大凯走近大黄，想探身摸摸它那油亮光滑的脊梁。
大黄机警地跃开有三尺远，前爪扒着雪地半蹲着，虎视眈眈地冲大凯‘汪汪汪’地叫，那架势像是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千万别再挑逗它。你再逗它，真可能咬你。”雨欣警告大凯。
“大黄，咬他。”小杰大声喊。
“大黄，过来。别瞎叫唤，这都是我同学。”雨欣向大黄招了招手。
大黄立即直起身，摇头晃尾地来到雨欣的身前，它的身子直往他的腿上蹭。
“雨欣，我更加向往山上了。你以前没吹牛皮，这几只狗真的通人性。”大凯看着大黄，赞叹道。
众人走了不大一会儿，外公便驾着马车来到众人身前。他见一下子来了好几个娃娃，乐得合不拢嘴。
细心的外公在车子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褥，褥子上边还放了一条被子。众人爬上马车，也顾不得脱掉鞋子，直接把被子罩在腿上。
待众人坐稳后，外公一边赶着马车一边笑着说道：“这回山里可热闹了！你们几个娃娃一定多呆几天再走。”
小杰、小勇没吭气儿。雨欣明白他们的心思，估计到此时他们仍在后悔来山上玩呢。
来到山上的石头房外，众人跳下马车四处观望。
山腰处与刚才的山路恍如隔世一般，山风吹得极轻极轻，暖融融的太阳将刚刚还冷得透骨的身子晒得热乎乎地！
站在院外向山外望去，只见延绵的山脉像是罩上了雪白的棉布衣，山下的田野更是白茫茫一眼望不到尽头。
“太壮观了！”大凯感叹道。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此时此景，我才领会诗圣杜甫当年的意境。”小勇也笑着说道。
“灵山多秀色，空雪共氤氲。”小杰闻听小勇说诗，也不示弱。她撮着小手悠悠道来。
“山不在高有仙就灵，寒风彻骨，有口热汤就行。”大凯摇头晃脑地说道。
“快进屋啊！热粥来不及了，姜汤早给你们熬好了！”外婆笑眯眯地站在台阶上邀请众人进屋。
雨欣转身刚欲进屋，抬头看见房顶仍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以前只要雪一停，外公便会登上房顶将雪打扫干净。
“外公，房顶上的雪咋不扫干净呀?”他问。
“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不敢再攀房顶了。”外公笑眯眯地说道。
雨欣鼻子一酸。他让众人先进屋暖和。自己则操起扫帚直接上了房。
刚扫到一半儿，外婆便站在院子里喊：“房子着什么急扫?快点下来喝点热汤，别整感冒了！”
“外婆，您先让我那几个同学喝吧，我扫完就下来。”雨欣手下不停，向外婆说道。
“这孩子，从小就一根筋。”外婆嘟囔着重新进了屋。
等雨欣进得屋来，见大凯、小勇、小杰已经脱鞋坐到暖融融的炕头吃着甜梨。
雨欣笑呵呵地问：“我外公种的梨甜不甜?”
大凯指指小杰说道：“我和小勇才吃了一个，小杰已经吃二个了。”
小杰闻听，脸一红。刚放到嘴边的梨又放了下来。
外婆笑呵呵地说道：“吃吃，别的没有，梨子多得很。姑娘家的就要多吃水果，那小脸儿呀得靠水果养。”
雨欣知道小杰的家境。要不是上山来，估计她一年也吃不上几个梨。
他也附合道：“外婆说的对，这女孩儿就应该比男孩多吃水果。”
小伙伴们在炕上呆了好一阵子，身上暖和了肚子也吃饱了。大凯打着嗝儿问雨欣：“你说过大狼狗抓野鸡的事，今天它们会不会抓来一只?”
外公叨着烟斗正坐在地上的小板凳子上用荆条编着水果篓。
他闻听呵呵一笑道：“没那么凑巧，不过前些天没下雪时，狼狗们倒是抓到一只野鸡，我和你外婆没舍得吃，在外边的缸里冻着呢。今天你们可以吃到小野鸡炖磨菇。”
晚饭时分，当外婆将一大碗小鸡炖蘑菇端上饭桌时，雨欣看见三个小伙伴儿闻到那奇异的香味儿，已经将眼睛瞪圆了！他自豪地微微一笑。
大凯最洒脱，他撸了撸袖子，准确地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啃了起来。
“孩子们，别瞅着，都吃。”外公说道。
女孩儿毕竟腼腆，小杰没有直接去夹肉。她拿起羹匙儿舀了一匙儿汤慢慢放进嘴里。待汤咽下去后，她的眼中流下了泪。
“闺女，吃着吃着咋还伤心了呢?”外婆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外婆。”小杰擦了擦眼睛，放下汤匙儿。
“这鸡汤泡在米饭里，以前雨欣能吃下两大碗饭呢。”外婆边说边拿起小杰面前的汤匙，给小杰的饭碗中舀了几匙儿汤。
小杰低头吃着带汤的饭，吃了有小半碗才抬起头看看外公、外婆动情地说道：“谢谢你们二老，长这么大头一次吃上这么香的饭菜。”
外公、外婆不了解小杰的家境，其他三个人都明白。雨欣懂事地给她的碗里夹了两块鸡肉。
小杰感激地看看雨欣：“也谢谢你。”
桌上不但有鸡肉，还有干煸野免肉、凉拦野杏仁、猪肉酸菜炖粉条。外公外婆这次是霍出去了，算是把家里好吃的全拿上了饭桌。
在今天，这些菜算是家常菜了。可是在那时，这桌菜对一般人家来说，年节不一定家家都能吃得上。
大凯、小勇吃得是满嘴流油。席间小勇逗小杰：“上山时还后悔呢，现在还后悔不?”
小杰没有搭理他，看着雨欣道：“明年你就带我一个人来山上，不带他们俩。他们太能吃了！”
众人皆哈哈大笑起来。外公借着酒意说道：“怕你们不来呢！明年外公帮你们多存一些肉啊水果啊，等你们来了，敞开吃。”
当晚，三个男孩和外公住在西厢房，小杰与外婆住在了东厢房。
一宿无话，第二日吃过早饭，众人便准备下山了。毕竟还都是孩子，山上呆久了怕家里的大人们惦记。
临行前，外婆准备了一大筐的梨子。因为怕路上冻坏梨子，细心的外婆还准备了一条小棉被将筐子包裹严实，她嘱咐雨欣到家后给众人分一下。
外公赶着马车将他们送到山外的公路边，直到看他们上了汽车，才返回山里。
“雨欣，你外公外婆家太棒了！”公交车上，小杰坐在雨欣的旁边感叹道。
“上山时还牢骚不断呢。”雨欣故意逗她。
“难忘就是因为‘来之不易’。”小杰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
“开心就没有白带你们上山。”雨欣说道。
很多年后小杰告诉雨欣：当年来山上喝第一口鸡汤便流了泪，是觉得世间太不公平。别人家的孩子至少偶尔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可是她从小到大这样的机会太少了。这次山上之行，更加坚定了她发奋读书的决心，因为只有这一条路能改变贫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