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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炖好的汤上结了一层皱皱的皮。念寻把调羹伸进汤碗里,皮破了,汤面上泛着油光。她舀了半勺汤,又轻轻放下,又舀起,又放下。勺子在碗边碰出当当当的声响。

“为什么不回来?”少暮突然问。

念寻一愣,手中的汤勺停在那里。

少暮说得很轻,却在念寻心里轰的一声炸开了。她听到满屋都是少暮的回音: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敢。”念寻眼眸下垂,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这次她没有笑。

“我原以为只要离开就能忘掉一切。后来我发现,那一段,不管我愿不愿意,它都在那里了。就像我身体上的那些疤,爱与不爱,看与不看,它们一直都在。”话题又被切换回过去。

少暮没有打断她。难得她愿意说,今晚就让她把过往所有的伤痛都统统倒干净吧。

“我一个人在外面,其实……特别特别……想你,因为我,”念寻说着变了音调,眼眶开始泛红: “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想,想得不行。可是我不敢听你的声音,我怕。”

刚才还冷静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现在总算能看到她的一点点表情了。

“每次一出事我都会止不住地想你。可是,可是想你根本没用!你看不见也听不到,你不会来帮我,不会。”念寻从哽咽到啜泣,终于泣不成声。

“每次,每次我绝望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念寻边哭边说,任由泪水冲刷着自己的脸庞,像无尽的雨水淌过车窗,雨刮器一动不动。

少暮抽了几张纸巾走到念寻身边,替她擦去满脸的泪水。念寻一把抓住少暮的手,将头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少暮轻轻揽过她的身体。她瘦削的肩背令他惊讶,手臂下意识搂住她往怀里紧了紧。

印象中念寻这样的大哭只有在幼儿园被自己吓到那一回。时光走了十几年,她的女孩一路崎岖。

“啊!”念寻突然叫起来,离开少暮怀里,用纸巾拼命擦他衣服上被自己打湿弄脏的那一大块。

“对不起啊!”念寻满脸歉意,眼里还噙满泪花,脸上稀里哗啦红一块白一块,一撮头发被泪水打湿了黏在额头上。

“被我弄脏了。”念寻抬眼看少暮,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嘟着嘴听候发落。

看到她一双无辜的大眼,少暮拿手戳了戳念寻的鼻尖,把她手里的纸巾接过来丢在了餐桌上。

“不管它! 来,吃饭。”少暮说着坐回到了餐桌对面。

“哦。”念寻应得好乖。

刚才的失态令她窘迫尴尬,除了低头吃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想马上离开餐桌。

“接下来什么打算?”少暮给念寻盛了一碗汤递过去,他想把她拉回到自己的时空来。

念寻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马上回过神。

“不知道。”她说,眼睛立即垂了下去。

“还走吗?”

“我听你的。”

屋里静得能听到钟的滴答声,此时仿佛所有的生灵都停了下来翘首等待一个答案。

“留下来,不要走。我陪你。”少暮说得很慢,他想让她听清每一个字。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的一切,包括你。网上那些照片,你也……也应该看到过了。”

少暮手一抖,夹起来的排骨落回到了盘子里,几滴酱红色溅在雪白的盘边。

“我也想努力擦掉它,可它们已经根深蒂固,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成了我的标签。“念寻的声音很冷,她说的事实更冷。

少暮低头把排骨重新夹起来,手却使不出劲,那块排骨像是跟他作对似的又掉到了盘子里。

“真想有快进键可以直接跳过这一段,呵呵。”

又是这样的笑! 少暮心里开始发堵。他再次用力夹起那块肉往嘴里送,筷子一滑,排骨直接滚落到地板上。

“我来。”念寻忙说。

她俯身去捡地上的排骨时少暮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那串项链。

念寻捡起排骨放在餐桌的纸巾上,那坨深红色的肉泛着闪亮的油在灯光下嘲笑着。

少暮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别过头去。

念寻没想到自己今天会说那么多。那天从贝贝电话中得知他进监狱的瞬间,她就决定要迈入一个新的时空,从此过往不提。可真正面对他,这个为了她杀人坐牢的人,她再也不想有任何隐瞒。

念寻把身子往前倾了倾。

“苦吗?在里面?”

“不苦。”

“我不信。”

“真的,没有你苦。”

“我不苦。”

少暮细细端详着她,那眉眼鼻翼唇峰透出的尽是熟悉的气息。她还是原来的念寻啊!他怎么会在第一眼没有认出这颗穿越时空追寻他而来的灵魂?

往后余生,纵使她容颜更改,记忆全无,生命程序清除重置,今世所有痕迹消失不存,他也定要凭感应识别出她!

少暮清醒地意识到他们的时间与机会并不多,而此刻……

少暮坐直了身体看着对面的女孩说: “念寻,其实我们……你……”

念寻等待着少暮打开他的时空之门,她准备好了。

汹涌的情感潮水般铺天盖地漫过来又幽幽地退回去。少暮又犹豫了。

不行,现在还不行,太突兀了,那样会吓跑她。不能再把她丢了,决不能!等等,再等等。

少暮往嘴里夹了一口菜大口吃起来,“唔,味道不错!厨艺可以啊!”

念寻愣了愣,笑了。

“在餐馆干活时偷学的。”她说。

“那可以开个小饭店,自己当老板,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少暮建议道。

“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不过,一个人恐怕干不了。”

“有我呀,你不会是在嫌弃我吧?”

“为什么要嫌弃你?”

“我是刑满释放的劳教人员,人人避之不及。美术班再开课的话,家长会介意老师有过入狱史。出去找工作也没人敢要。”

“那我要你!”念寻高举手道,“如果我当老板了,你就来我这里,包吃包住!”

“那多谢秦总收留!”少暮对她抱了抱拳。

“而且我们一定能生意红火。”念寻斜眼笑道。

“那必须的!秦老板何许人也!”

“那你得听我的,得服从管理。”

“是!遵命!”

“你要穿服务生的制服,要戴工作帽,前面系上围裙。见到客人脚站成右丁字步,手与身体正面成45度角。另一只手五指伸直并拢,掌心向上,要这样。”

念寻甩了甩头发,做起示范来。这一头短发显得她脖子更长眼睛更大了。

“肘要弯曲,手腕低于肘。这样,这样看到没有?不对,是这样!看我!对,我们都是这样培训的。来,跟我说:欢迎光临!”

还没说完念寻就笑喷了伏在桌上揉肚子。

“欢迎光临!”

少暮一本正经学着,最后也没忍住,跟着念寻一起大笑起来。

“赶紧吃饭吧。来,多吃点,你太瘦了。”少暮又盛了半碗汤递给念寻。

“我瘦吗?我明明胖了的呀!过完年不送外卖了就蹭蹭蹭长胖了。”念寻说着上下看了看自己。

“瘦。”少暮极认真道:“念寻,接下来你听我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见少暮看着自己,似乎在等一个回音,念寻便收拢笑容。她在他眼里看到了俩人共同的答案。

“好!”念寻点头应道。

少暮于是不再说话,大口大口吃着饭,像是饿极了。

念寻吃得很慢,始终低着头,少暮看不到她的表情。

吃完饭后她便收了碗筷去厨房。少暮走到阳台上又抽了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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