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内墙外完全两个世界。
少暮回头看了看这个自己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转身走进下一个时空。
碧蓝的天,轻柔的风,连呼吸都是自由的,全身的细胞都被重置换新了似的。
虚度了一年的时间后,一切都该抓紧了。
一个短发的年轻女子在等着铁门里的人,像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她身边的行李箱也很熟悉。难道是错觉?这阳光下的世界让人的反应与意识都慢了好几拍,有点似真非真。可千万别像《肖申克的救赎》里被同化的老犯人那样,他可还有很多事要干呢。
这里离市区很远,少暮打开手机查看地图。
“少暮。”好熟悉的声音。
他抬头看了看,没有别的人。真的是出现幻觉了?
“少暮?”
声音真真切切。他又看了看,除了刚才那个女子和他自己,这里没有其他人。他转身往后看了看。
“少暮。”陌生女子朝他笑了笑,嘴里喊的正是他的名字。
少暮懵了,自己不认识她呀!再仔细一看,天!少暮飞快向她跑去。
短短十米不到的距离,是他此生最幸福的奔跑。
“念寻?”他站定在她面前,“你没有死?”
“我为什么要死?”念寻笑道,甩了甩额前头发,“我答应过你的要紧紧抓住,我得做到,我不能死。”
“念寻……”少暮想哭,结果却笑了。
“对,是我回来了。”
这个突然消失了三年的声音就这样突然回来了。棒棒糖的甜蜜在少暮身体里融化,他仿佛看到了童年的阿原和纯子。
高墙外两人头顶苍穹一步一步走进下一个时空。他们时而相视而笑,时而静静走路,没有多余的话。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始终没有分开。
少暮躺在沙发上,疲惫感如潮水般袭来,在全身弥漫流淌,渗入到每一处肌肤和细胞。好像这半生的漂泊跋涉终于抵达了驿站,他终于可以舒展自己的身体了。
哒哒哒哒……
厨房里传来念寻切菜的声音。
他从来都不知道切菜声竟会是如此温柔安全的音乐。这样就够了。只要那声音永远都不消失,永远将他包裹。时间也停下来休息吧。
他终于沉沉睡去。
少暮再次醒来时耳边早已没有了哒哒哒的声响,他立即睁眼坐起来,看到了厨房里闪动的身影才又躺了回去。
“吃饭啦!”念寻将桌上的饭菜摆弄整齐,坐下来等少暮评论。
少暮并不动筷子,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为什么把头发剪了?”
“所以你就不认识了?”念寻扬眉问道。
少暮沉默不语。
终于可以仔细看她了。黑了,瘦了,配上短发少了一点柔美,多了一份英气。眼神没有之前那么纯粹了,多了一些故事。三年,生活加在人身上的磨难还是会从脸上暴露出来。眉宇,眼睛,唇角 ,都在述说着曾经。
“不喜欢可以养回来。”念寻低声道,对少暮久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太习惯。
少暮仍然不接话。
念寻坐直身体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眉眼间笼起了一袭朦胧的烟雾。
“为什么要进去?”她问,“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我不后悔。”
“你不欠我的,不需要这样拿命去拼,不需要的。你这样,我赔不起的。”
见少暮还是不说话,念寻托起腮帮注视着他。他的眼还是那么细长深邃,眼角和眉宇间堆起的皱纹使得脸部越加生动丰富。这些岁月的痕迹在念寻看来只是增添了饱满的安全感。
他还是那么好看,她想。
“你是怎么过的这几年?手机一直联系不上你。”少暮开口道。
“挺好的,送外卖呢,还攒了钱。”念寻笑道。
相比于之前那纯洁无邪的笑容,她现在的笑更多了成熟的迷人韵味,可他怎么也笑不起来。
“我不想强迫你回来。可是你不该像人间蒸发似的没有音信。我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以为……”
“所以你开口第一句就问:你还没有死?”念寻轻笑。
“念寻,”少暮打断了她的笑,正色道:“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你出事了,我要去为你收尸。”
笑容在念寻脸上立即就像被按了暂停键。
少暮看她比当年又瘦了许多,那个曾经还有点婴儿肥的少女已经永远消逝了。他在心里拼命挣扎想要抓住点什么,可是不行,眼前这位姑娘提醒他一切都只是徒劳。
念寻看着少暮始终追随的目光,知道躲不掉,便放弃了想要缄口如瓶的念头。
“当时走出学校,走出你家,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念寻拉开了叙述的序幕。
少暮去到抽屉里找了一支烟点上,烟雾缭绕中他被带进到了三年前。念寻的声音像是电影里的画外音。
“后来胡乱坐上了一列火车,一路都怕被人认出来。干了几年体力活,见识了各色人。我,没能读万卷书,却可以算是行万里路了。”
她说得轻松平静,还带着笑。
“你知道这几年我最大的进步是什么吗?”
“什么?”少暮抬眼问道。她嘴角的笑意在他眼里异样而陌生。
“我认识了钱。以前非常鄙视金钱,现在才知道,要想活下去,前提是你得有钱。一个连生存都无法保障的人没有资格鄙视钱,只有被钱鄙视。在走投无路山穷水尽时,唯一能带给你安全感的是钱。”
这些话如此自然地从念寻口中说出,少暮确信当年那个冷傲孤高纯真烂漫的女孩已经永远停留在了过去。社会与现实教会她低下高贵的头颅,三年的打磨造就了眼前另一个版本的念寻。难怪在监狱外他竟没有第一眼认出她来。如果是走在街上,俩人也许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时光究竟能把人改版成什么样子?少暮不寒而栗。现在的念寻不光是头发短了,脸庞尖了,连说话的语调,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她这三年的时空于他而言完全是一段空白,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介入进去。他想知道她的过去,又怕知道。
“所以,”念寻停住了。
少暮看到她的眼完全坠入在了另一个时空。
“后来当我看到一份意外的工作时,我心动了。”
少暮夹烟的手微微一抖。
“工作很轻松,就是帮组里的人看杂物。进去后才知道那是个盗窃团伙,他们让我放风。我不干,他们拿刀威胁我。”
“我不想死,安慰自己说反正我没有参与犯罪,只是放个风而已。但他们分我钱的时候我心里在发抖。”
“我还没有等到逃走就被警察抓了。那一次他们在一栋别墅作案。不知道公安局怎么得到的消息,他们刚得手就被包围了。几个身手敏捷的都逃脱了,我当场被抓,给带到了警察局。”念寻还是淡淡笑着。
“他们把我教育了一顿,说我年纪轻轻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什么路不好走偏要干这行。其实有些路真没那么好走,还是要看运气的。有些路你根本没得选。”
念寻的画外音还在继续,声音真的像是从三年前传过来的。
“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警察,他们顺藤摸瓜端了罪犯好几个窝点,但为首的几个还是乘乱逃掉了。”
“一天晚上在我回家的路上,突然两个人上来拦住我。正是那个盗窃团伙的头目,见我便拔刀向我捅过来。”念寻轻声一笑,“我看见肚子上的血喷出来,和那天晚上倒在地上的妈妈裙子上的颜色是一样的。”
少暮胃里开始翻腾,见念寻还在笑,恨不得起身揍她。
“后来一个过路人看见了,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在我被送往医院的路上我突然就不害怕了。我看到了爷爷。他拉着我的手,我踩着小石子一路蹦蹦跳跳跟他回家,身体越来越轻。我还听到医生说血压和脉搏都没有了,这么年轻好可惜。他们以为我昏迷了,其实我都能听到。于是我就觉得一阵轻松,我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不必再担惊受怕。”
“我还感觉我是带着微笑的,我确定自己的遗容不吓人,哈哈!”
她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笑的?三年都是这样的吗?以前她可是最不爱笑的。少暮觉得今天他所见到的和听到的都很不真实。
“后来走着走着听见有人说叫我等等,喊我回来。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这儿。”念寻在腹部比划了一下。
少暮没听懂,随即便明白她指的是刀疤。念寻伸手想去撩起衣服,少暮铁青着脸一把拉开她的手摁住。
“这一刀,我该受的。不过是多了一道疤,反正也不多它一道。”念寻指指左腹笑道。她已经明显从故事中出来了。眼睛没有那么阴沉,不再聚焦,语调也高了起来。
“现在头痛怎么样了?明天去医院复查好不好?”
“嗯?”念寻被少暮突然切回到了当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有发作过几次。痛起来的时候会吓到周围人。有时候……”说着她停住了。
“什么?”少暮心里突突跳了两下,他真害怕再听到关于她的旧伤。
“没什么,”念寻无声一笑,“我今天说的话比我三年加起来说的还要多。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