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新村35幢3单元502。
念寻照着地址找到莲花新村时已是晚上七点了。可她就是怎么也找不到35幢。32幢33幢34幢都找到了,就是没有35幢。
她又折回到小区门口重新走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35幢。不得已她拨了客户电话过去问,客户告诉她还要继续再往最里面绕一下,拐过去之后才能看到35幢。
那是一个正在拆建的旧小区,一半是工地,路面坑坑洼洼,建筑材料堵得路都没有了。念寻依言继续往最里面绕,那段路连个路灯都没有,黑咕隆咚只能靠感觉摸黑找路。好几次她身体一矮失去平衡,直接踩进了泥潭里。让人感觉像是进了荒郊密林的绝命探险。
突然一个黑影冲过来。
“啊!”念寻一惊跌倒在乱石上。
“喵呜!”黑影擦过她的裤脚消失在围墙上,只留下毛茸茸的余温在她脚踝处。
好大一只肥硕的流浪猫!
等她终于站在客户家门前时,她这才想起怕黑的自己竟然走过了那么一长段黑灯瞎火的废墟地。
等她送完货要出小区时天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伞完全无力抵挡强大的冲击力,路上积水瞬间漫上来,转眼间就到了过膝深。电瓶车是不能骑了,只能坐公交回去。
许多人被堵在保安室门口的过道里进退不得。
“这什么鬼天气?这个时节还下暴雨?又不是夏季!真是世道变了。”
“完了完了这下过不去了,我家孩子还在辅导班等着我去接呢!”
“看前面那辆车,水满到车门了!天哪,这辆车报销了!”有人惊呼道。
更多的人则是愁眉不展看着瀑布般的雨不说话。这种状况除了等还能怎么样呢?大家开始低头玩手机,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这雨却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越泼越猛烈。烦躁焦灼的空气在安静的人群中弥漫扩散。也有勇敢的人不甘久等,直接冲进雨中,手中的伞瞬间被风掀翻,背影随即被吞没在白茫茫的水雾中,吓得身后想要效仿的人不敢步其后尘,顿时打消了冲锋的念头。
念寻看看自己被泥潭泡得发黑的脏鞋,心想与其继续无望干等,不如早点渡了这一劫,反正结果都一样。于是她头一偏便扎进了暴雨中。
轰鸣的雨声顷刻间掩盖了全世界的声音。密集的雨点砸在脸上不疼,却让她睁不开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水流紧紧箍住她的双腿,巨大的阻力使抬腿变得很费劲。那一刻她才知道是自己轻视了暴雨的威慑力。
念寻在朦胧的微光中辨识着方向,艰难地往公交站挪步。这时她的头开始发晕,整个人轻飘飘的,迈出去的脚不能稳稳落地,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她知道头痛又要发作了。
来的真不是时候。可千万不能在这儿倒下呀,倒在这个角落里的话估计到天亮都不会被发现的。念寻使劲睁了睁眼,努力调整呼吸。只要到了主路就有希望,可以的话她愿以十倍的头痛程度换它的延迟降临。
终于到了大街上,能模模糊糊看到几个被困的路人。望眼看去周围一片已是汪洋大海,偶尔几辆车在水上摇摇晃晃漂过。
念寻顺着绿化道到了公交站。她正庆幸自己没有倒下,突然脚下踏空整个人翻进了水中,湍急的水流瞬间将她往下带,强大的水压紧紧包围住她的身体。念寻在空中拼命挥舞着双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头栽进水里呛了许多水。就在她绝望时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脚好像是触到了地面,她马上去踩路面,双手死死揪住身边绿化带的树木,踢腾了几下后总算是稳住身体站了起来。此时水漫到了她的腰间,回头再去看公交站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冲出离站好几米远了。念寻稳了稳神,躬身摸着绿化带的水泥护栏,慢慢往回挪动脚步,尽量维持着身体平衡,每落一步都让脚钉牢在地面,总算跨到了公交站高出地面一块的台面上。她紧紧揪住广告牌闭眼深呼吸,内心是庆幸的。如果此时头痛发作,就算晕倒了也不怕,毕竟周围有人流车辆来往。满头的水滴滴答答淌到她脸上,念寻用衣袖擦干眼睛。这时不远处公交车正晃荡着缓缓驶来,却停在了离站台好几米远的地方。念寻只得继续淌水,探一步摸一步靠近公交车。
“小心啊,注意安全。不好意思车子靠不过去了,注意安全啊!慢点。”司机师傅歉意道。
这番话让念寻又添了信心,她在水中挣扎着向前,终于踏上了公交车台阶。
哐啷!车门在身后合上,耳边的哗哗雨声瞬间安静了。念寻靠着车门紧闭双眼喘气,身体缓缓滑了下去。
“啊!”
“怎么了?”
车里的乘客惊叫起来七手八脚来抬念寻,将她扶到座位上坐好。
这次头痛发作是最配合她的意愿也是最轻微的一次,她想。
到家后念寻马上将衣服脱掉。因为长时间浸水衣服和皮肤贴在了一起,她很费力才将衣服从身体上剥离下来。待她洗完澡吹好头发躺进被窝时全身已经没有了知觉,嘴角却在笑。
很快又要过年了,人们忙着置办年货,忙着抢票回家团聚,念寻也忙着送单倒也平安。但是到了腊月二十以后单子就渐渐少了。龙州有大量的外来人员,他们的提前返乡使得城市变得冷冷清清少了许多生气。
除夕这天没有单,念寻把自己的小屋好好打扫了一下,顿时亮堂整洁多了。门窗贴上了从地摊上买的红对联,屋里一下子就增添了过节的喜气。还记得她十七岁那年除夕,秦伟刚刚离世,匡雅兰硬是逼她将屋里门上都贴上福字,她极其抵触母亲的刻意掩饰。现在匡雅兰也早已不在了,她却沿袭了她的行事风格。
念寻又去外边绿化带里的铁树上剪了两根叶子插进矿泉水瓶,远看像椰子树叶,又像是孔雀尾巴,很有些异域风情。再拿自己的咖色大围巾将矿泉水瓶缠住,倒像是一个古典矮花瓶,与孔雀尾绿叶还蛮搭。
到了晚餐时她下了一碗蔬菜面,后来又往里面添了一个鸡蛋犒劳自己。还记得匡雅兰在离开前的那一天还在安祥地和女儿一起包饺子。而当年的她什么也没有察觉。自己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摆脱强势的母亲,因为她什么都没有给过她,除了严厉。自家变后她的人生轨迹彻底改道,而留给她画面最多,回味最深长的恰恰就是匡亚兰。这几年她对她的理解,在经过多次反刍后越来越深入,越来越能感触到她不近人情背后的舐犊情深。这份晚来的母亲的温度让她筑起了对抗外界最厚重的壁垒。虽然毫无血缘关系,虽然生死阴阳两隔,想起她自己便不那么孤单,不那么害怕,也不那么绝望。
周围邻里噼里啪啦鞭炮声不绝于耳,念寻生出些许四面楚歌的悲催来。这时平台一下子给派了两个单,念寻一看马上接单。穿好外套便出门送货去了,途中又抢了一个顺路的单。
大街上空无一人,以往灯火通明的沿街店铺全部关门。她像行驶在一座空城,一个孤独的星球,一段寂静的时空,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和紧随其后的影子与她作伴。
晚上八点左右,念寻来到了最后一户顾客门前敲门。
“你好,你的外卖到了。”念寻说道。
开门的是一个小女孩,里边女主人立即闻声迎出来接东西,笑着向她表示感谢,然后看了看自己女儿。只见小女孩肉嘟嘟的手从兜里拿出来一个红包递给了念寻,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姐姐,新年快乐!”
念寻一愣,看了看女人,犹豫不决。
“拿着吧,大过年的还给我们送货,辛苦你了,一点心意。新年快乐!”
念寻双手接过女孩手中的红包,对母女俩说:“谢谢!新年快乐!”
念寻慢慢下楼梯出了小区。
现在她不需要再急着去送货,也不需要急着回哪里。今年剩下的一点点时间她要留给自己。
手里的红包缓缓暖进心里,走在黑暗中的她嘴角勾起。好有心的母女俩。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收到过红包与祝福了。
黑暗的寒风中,念寻跪在十字路口,点上香,朝丽城的方向拜了拜,插进土里。然后开始烧纸钱。不远处时不时传来鞭炮声。
“妈妈,过年了。我马上就二十岁了。妈,我挺好的,一个人也习惯了。妈你还记得吗?你以前天天唠叨我,说我一点生活经验都没有,长大后可怎么办呐!你说:念念啊念念,你瞧瞧你那样,以后没了我,你该怎么活啊!妈你还记得自己当年说这话时的模样吗?你鼻子都急得气歪了呢你知道吗?”
念寻说着说着冷不丁笑了起来,越想越好笑,越笑越止不住,一直笑到趴倒在地上,笑得肩膀抖个不停,很久很久都停不下来。
“……可是妈你当时说这话时一定不觉得自己真的会不在了。妈你没想到吧,没了你,我竟然还能活着,你现在知道了是会高兴还是生气呢?鼻子又会气歪了吧?哈哈哈!”
“……妈,真的,没骗你,我挺好的,还活着呢……就是想你,特别特别想你。小时候我以为离开妈妈是我最开心的事情,离开了你我就可以自由了。我不知道没有你我会那么想你……”
“妈,其实,我不太好……日子也不太好过,有点难。我害怕,我再也没有以前那样自信了,可是你一直教育我要有自信的。妈,我现在这样子,你还会喜欢我吗?”
“妈,很久很久没有人喊我念念了,我想听你喊我念念……妈,我想你,想去找你,可不可以?”
念寻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为了贴着匡雅兰的温暖。
第二天醒来时念寻习惯性地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又慢慢倒了下去。没有了订单她可以不用再赶时间送货了。她慢吞吞起床洗漱整理床铺,叠被子时手指触到了枕头底下的手机。她身体一僵,停下来摸出手机,迟疑地点开那个头像。
一条新消息躺在那里:
念寻,新年快乐!如果你还在,告诉我你在哪里。
发送时间是凌晨十二点整。
念寻坐下来,手指来回摩挲着那几个字。
我在!我在!我在!
无声的音量汇聚成洪亮的能量不断扩散传递,仿佛要穿破宇宙。
突然她站起身,翻到了贝贝的联系电话。指尖在手机上空犹豫,僵峙,最后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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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嘟……
她拨出了三年来第一个丽城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