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去贡院转了一圈外,我便没怎么出门,将备考的一应事宜都交给了刘统勋和赵国麟,表现出了对他们的充分信任,实际上也是给自己偷懒找个借口罢了。
虽不上早朝,但皇宫是每天都去的,有时候陪着皇上说说话,写写字,感情也增进了不少。
如今我的字,在坊间有价无市,并不是我的字有多好,而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罢了。加之我如今还挂着会试总裁官的名,逢迎拍马的自不在少数了。
皇上指着我刚写好的几个字道:“你这字有些简化的没道理了,比如这‘声声入耳’的‘声’字。‘聲’字声部,从耳,分明是要用耳朵听,你只保留了声部,反倒让人不解其意了。”
我笑道:“皇上说的是,所谓简化字,本来就是臣弟自己写着玩的。如果当真要讲究书法,自然还是要写古体字的。”
我想了想又道:“不过这简化字倒未必一点没用,若能实心将这简化字规范了,推行下去,民间百姓或都能识得几个字了。”
皇上看着我笑道:“你这话也没道理,读书人识字,自然是为了科举功名。百姓识字干什么?高不成,低不就,反倒不踏实起来。岂不闻圣人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一旦知之,便不再是顺民了。”
我浑身一震,想到这可是在封建社会,是文人治国的时代,若是教民识字,岂不等于挖了文人的根?挖封建统治者的根。当即冷汗直冒,道:“皇上所言极是,臣弟愚见了。”
皇上道:“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朕的身体近来始终不好,太医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教朕多休息。朕若休息了,这江山社稷谁来管?不过幸好如今有了你,朕也是想让你尽快成熟起来,帮着朕分担些。你记着,你是王爷,是朕的弟弟,以后看问题,想事情,要把自己放在应有的位置上去。”
我恭敬道:“臣弟谨记了。”
皇上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的字,虽然也还不错,但是照比睿亲王还是差远了,只在这诗词上,颇为让人称道,也是朕所以看重的。本朝与士林共治天下,那些儒生们天王老子都不服,就服有才学的。朕要用你笼络那些文人才子之心,他们的心安定了,大顺江山便安定了。”
我心里嘀咕道:“原来如此,看来这才是皇上看重我的真实意图了。”
皇上又问道:“这几天可有人去你府上送礼吗?”
我点头道:“有,而且还不少,不过臣弟都没有让他们进门。”
皇上笑道:“干嘛不让进门?他们送礼,你收着就是了。”
我不解道:“他们送礼,无非是让臣弟在考试上做文章,这是行贿。”
“哈哈!”皇上道:“你啊,礼不妨收,事情不办不就行了。朕的意思是,你将那些送礼官员的名单给朕拟一份。至于他们送了什么礼,只当朕赏你的,你大方收着就是了。”
“那刘统勋和赵国麟那边?”
皇上道:“这是朕对他们的考验,你不要对他们说去。”
“是!”
“好了,朕累了,你忙你的去吧。”
我刚要跪安,皇上道:“行了,不用多礼了,去吧。”
我出了紫禁城,坐上马车赶回亲王府,此时王府外面门庭若市,来送礼的将一条街都堵住了。我吩咐茗烟道:“你去把角门打开,让那些送礼的进来,甭管他们送了什么礼,咱们都照收不误。”
茗烟道:“王爷,这……能行吗?皇上如果知道了……”
我道:“让你收就收,哪那么多废话?你记着,来人不管多大官,都登记在册,把他们要办的事由也写清楚,回头把册子拿给我看。”
茗烟道:“是,小人记住了。”
吩咐完茗烟,我便从后门进府,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便去找元春她们逗乐了。
二月初九,是科考的正日子,我与刘、赵二位大人初八便已经入围了。祭了孔子,然后放考生入场。经过严格的盘查,还真发现三个夹带私货的,一个冒名顶替的。依惯例,四人戴枷站在贡院外示众。
第一科,考四书文,即从四书中出一句来写文章。文章采用固定的八股文格式,开篇要破题,然后是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束股共八个部分组成。清末的一些谴责小说中,对“八股文”大加贬斥,说“八股文”是狗屁文章,其实不然。“八股文”不过是写文章的一种格式罢了,内容上,还是有许多可以发挥的余地。这就好像说,你平时写作文,想怎么写都行,一旦上了高考的考场,自然就要按照人家要求的来写,不能自由发挥了。毕竟是国家选才的考试,如果没有一定的格式、标准,如何能评判文章好坏?又好比说一个大学生写毕业论文,难道就不需要按照规定的格式来写吗?
我看了几篇刘统勋他们认为不错的卷子,一色的正楷书,先不说文章写得好不好,就这字也是赏心悦目的。
三天以后,考生各作六篇文章,都已收录,第一场考试结束,期间并未发生什么舞弊的情况。我还是挺欣慰的,于是将刘统勋、赵国麟叫来,询问往年阅卷的情况。
刘统勋道:“自然是由翰林院中过进士的学士阅卷,选出其中佼佼者,再由主考官阅卷。”
我道:“阅卷之前,还是先将考卷重新抄录一遍,以防止其中有人做暗号。”
刘统勋道:“糊名誊录制,自唐朝武则天时期首创,历代一直沿用。”
我点点头道:“还要注意考生在文章之中做暗号,比如破题时用了某字,承题时用了某字。一般都是用得十分生硬,很容易辨认,叫翰林们阅卷时认真些。”
刘统勋讶然道:“竟还有这样的事吗?”
我笑道:“自然是有的,反正闲来无事,我就给你们讲个故事。”
“南宋有个秀才,考了六次乡试,都没有中。后来他去西湖灵隐寺求济癫活佛,活佛跟他说,这科举考试的文章都是被人做了暗号的,非要在第一段末尾有个‘狗’字,第二段开头有个‘皮’字,才能中举。秀才问是何道理,济癫活佛道,你没听俗话说‘狗皮不通’吗,只有不通的文章,才能高中。后来那秀才又参加乡试,文章第一段已经快写完了,才想起济癫活佛的话来,无奈只好在末尾填了个‘狗’字,读起来却当真不通。又在第二段开头写了个‘皮’字。文章写好后,连他自己也摇头道‘狗皮不通’,他又是个西川人,把个‘皮’念成了‘屁’,是以后来民间便有了‘狗屁不通’的话来。”
刘统勋道:“那秀才中了没有?”
赵国麟也追问道:“是啊,中了没有?”
我笑道:“中了,非但中了举人,还是那一科的解元哩。”
两人不可思议道:“竟有这样的荒唐事?”
“这只不过是后人编排的故事罢了,不过,科场上以文字做暗号的事情,自古就有,二位大人还是认真仔细些。”
两人恭肃道:“是!”
又过了几天,三场考试都已结束,过程十分顺利。但在阅卷的过程中,还是发生了一些纠纷。
有这样一张试卷,题目为《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文章写的极好,只是其中观点过于激进,一时之间不能判定其好坏。
我接过文章来,粗粗看了一遍,自然是看不懂的。于是便将赵国麟叫来道:“仁圃,你怎么看?”
赵国麟道:“礼部出这个题,意在明辨君权与相权之衡。唐德宗时,藩镇割据,与君权下放有很大的关系,是以裴度此奏,正是唐朝走向灭亡的根本。这张试卷中,所言皆有违于此论,大谈特谈私第见客之利,而不谈其害。实在是悖论,不当取。”
刘统勋道:“不然,赵大人所言有失偏颇了。盛世明君,宰相无用,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然而所谓‘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德宗时,天下大乱,内有宦官乱政,外有藩镇割据。皇帝不能治,而宰相有贤名,裴度所奏,正合时宜。这篇文章就事论事罢了,并不涉及本朝,赵大人是过于敏感了吧。”
赵国麟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我摆手制止,道:“二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再辩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我倒是想要看看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举子,究竟是个什么样人。”
我对刘统勋道:“能开封看看吗?”
刘统勋道:“王爷说要开封,自然可以开封的。”他回头吩咐一声道:“将这张试卷开封。”
一名学士上来,先对我们行了礼,然后将试卷封条拆开,我却看到那上面分明写着“纪昀”两个字,忽然眼前一亮,道:“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