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统勋道:“王爷认识此人?”
我道:“不认识,只这名字听着耳熟。”
赵国麟道:“下官倒是知道他,这人是直隶献县人,去年参加顺天府乡试,中了解元。”
“哦?”我道:“难怪文章写得好。”
赵国麟道:“那以王爷的意思,这一科……?”
“不取。”我道,“这文章离经叛道,怎么能取?”
赵国麟又道:“那评语要怎么写?”
“跑题!”我撂下一句话,便离开了贡院。
三月三,上巳。一大早上起来,芸儿便拿了个锅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敲着,叫人不得安生。我气急败坏地冲出屋去,骂道:“小妮子,昨天晚上还是没折腾够,看我今天晚上怎么收拾你。”这两天元春又来事了,都是芸儿侍的寝,故此我才有这样的话。
芸儿俏脸一红道:“王爷,凶什么,我是在敲小鬼儿呢。”她指着房檐底下道:“那不是还挂了两挂蒜吗?”
我莫名其妙道:“敲什么小鬼儿?”
芸儿道:“王爷不知,这三月三原是祭祀的日子,古时候称‘上巳’。”
我点点头道:“上巳我知道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说,‘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这不是过上巳节吗?也没听说要敲锅的。”
芸儿道:“这是芸儿老家的规矩,俗话说,‘三月三,小鬼撂青砖。’要敲出响来吓吓小鬼儿。”
我指着那两挂蒜道:“这又是干什么的?”
芸儿道:“蒜和算同音,小鬼儿见了,便算了。”
我笑道:“这可当真是迷信了。古人过上巳可没有这么过的。”
芸儿道:“那是怎么过的?”
我引《论语》中的一段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芸儿不解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上巳这一天啊,全家人出游,成年人五六个,小孩子六七个,在沂水中沐浴,在祭台上吹吹风,晚上唱着歌回家。”
芸儿俏皮道:“王爷是说今天要出去玩喽?”
“为什么不呢?今天天气不错啊。”我笑道,“一会儿你去找王妃,叫准备了,套一辆马车,咱们去京西玉泉山踏春。”
芸儿一蹦三尺高,喜道:“太好了!”
上午,我们都换了便服,只芸儿一个丫鬟并茗烟一个小厮。两名御赐的大内侍卫则化装成家丁模样,充当“司机”。
王府本在城西,距离玉泉山并不太远,大约半个多时辰,便到了。下了马车,眼前是一座青山,老远望去,如马鞍桥般,钟灵毓秀,林壑尤美。一阵清风徐来,让人从心里往外的舒爽。
山下有湖,碧波荡漾,此时已聚集了不少的文人才子。由于玉泉山主峰属皇家园林,普通百姓是上不去的,故而只能在山下湖边徜徉。
我叫茗烟先去湖边,找了一处树荫,将地毯铺开,便席地而坐。又将带来的酒食拿出来享用,当真是惬意啊,惬意得很。
休憩一阵,芸儿道:“那边热闹,好像是有个才子在作诗,何不去看看?”
我笑道:“你家王爷便是天底下最大的才子,你却不看,偏要跑去看什么狗屁才子。”
芸儿嬉皮道:“王爷是大才子,天天看也不新鲜了。”
我一阵无语道:“这丫头一发没规矩了。”
芸儿朝我吐了吐舌头,便跑开了,我怕她一个人去总是不好,便也跟着。元春借口身体不爽,留下来看东西。
我们分开人群,往里面看去,果然是一个书生在吟咏刚刚写成的诗——《上巳咏玉泉山水》,前面的说过去了,只听他道:“学飞乳燕娇,逐队赪鱼醉。天机寓此中,物必从其类。”
这书生咏罢,众人皆鼓掌叫好。
芸儿也跟着叫好,我问道:“好在哪里?”
芸儿道:“那么多人都叫好,自然是好了。”
我笑道:“大家都叫好的,你就跟着叫好,连意思也不知道,岂不是人云亦云?”
芸儿一脸不高兴道:“那王爷你说他作的好不好?”
芸儿的声音有些大,周围有几个读书人都看向我,我道:“没有听到前面的,只这几句,也还不错了。”
适才那作诗的,款款走过来,将一篇写好的诗,递在我的面前道:“这位仁兄请了。”
我接过诗却不去看他,反倒打量起这书生来,只见他拢发包巾,身着青布长衫,个子嘛,不高,身材有些偏瘦。我朝他拱拱手道:“敢问尊姓大名?”
那书生谦虚道:“尊姓大名不敢当,学生姓纪名昀,字晓岚。”
我顿时吃了一惊,前日里刚看了他的文章,没想到今天竟又遇着他了,不是缘分是什么?
他见我盯着他看了半晌,有些不自在道:“仁兄,我脸上怕不是绣花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道:“不是,不是。只是你纪晓岚的大名,我有所耳闻罢了。今天有幸得见一面,果然是风流人物。”
他笑道:“风流人物自不敢当,仁兄还是先看诗罢。”
我也笑了笑,便把精神放在了这首诗上,“不错,不错!”这是一首长篇五言诗,用字,用韵,用典都是恰到好处,后世称颂的风流才子果然不是盖的。
纪昀道:“以仁兄看,不错在哪里?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怕也是穿凿附会,人云亦云吧。”
“你倒是得理不让人了。”我轻笑了一声道:“这首诗乃是歌咏春景,用词方面,虽然朴实无华,但胜在细腻,四句一韵,也颇为自然,起承转合,相得益彰。况且诗中还多有发人深思的句子,就比如说这句‘物必从其类’,乃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果然是不错的。”
众人听我分析,也纷纷点头,服为确论。纪昀道:“仁兄大才,不妨也作一首出来,好叫大家品评品评?”
众人起哄,都道:“作一首,作一首。”就连芸儿也跟着道:“作一首吧。”
我笑道:“那便作一首吧。以何为题?”
纪昀道:“仁兄自拟题目即可。”
我见湖边微风一过,柳絮漫天,便道:“古来有谢道韫咏柳絮,在下便以柳絮为题如何?”
纪昀道:“仁兄请。”
我执笔在手,略做思考,便写下一首《唐多令》来。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我刚将这一个“留”字写完,只见纪昀突然跪下道:“不知是王爷驾到,之前学生言语之中多有冒犯,还望王爷海涵。”
他这一跪下,众人也是吃惊,都挤上前来看我这首词,却也都纷纷跪下。我连忙叫众人都起来,又问纪昀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王爷?”
纪昀道:“自然是王爷的简化字了。”
我道:“现如今,简化字已然流行,更有不少人研究模仿,也不能说只王爷一人会写吧。”
纪昀点头道:“的确如此,可王爷如今传世的诗词只有两首,那几个简化字,大家也都学得差不多。可王爷今天这首《唐多令》,却又翻出不少新字来,是以我等认定是王爷本人无疑。”
我苦笑道:“原来如此。不过今日众人聚会,只论诗词,不论王爷不王爷的,你们也不必拘束。就说说这词句如何吧。”
纪昀看了两遍这首《唐多令》,道:“王爷这词,脂粉气太浓了些。”
我点点头道:“不错,不错,正是仿照女子所写。”
纪昀道:“唐代有个温八叉,专以女子口吻来叙诗,故称之为‘花间派’,北宋时也颇为流行,常见于朱门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游戏之作。”
我心中暗自赞赏道:“果然一语中的,可不就是林黛玉所作?”
纪昀又道:“虽是花间派的皮,却不是花间派的骨。”
我一愣道:“怎么说?”
纪昀道:“这首词表面上是伤春,堪怜柳絮漂泊无根,实际上是以柳絮自比,暗示自己命途多舛,且有相恋却又不得的苦楚。这绝非花间女子所能有的才情与感触。”
这时,有一个同样书生打扮的人却道:“晓岚兄怎么看出相恋不得呢?”
纪昀道:“你看这一句上。”他指着“一团团、逐对成毬”道:“这个‘毬’字与‘俅’音同形异,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俅’,分明是伴侣之意。可是却‘空缱倦,说风流’,岂不是相恋而不得吗?”
我鼓掌道:“你分析的不错,正是此意。晓岚兄果然大才也。”
纪昀拱手道:“王爷谬赞了。”
我将这首词交给纪昀道:“这首词送给你了,发榜之后拿着它,到王府来见我吧,自有话对你说。”说罢,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拉着芸儿回走了。
身后分明听见众人恭喜纪昀的话,我心中好笑。“纪晓岚啊,纪晓岚,若是过了几天,见了自己榜上无名,又是个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