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这一天,天空纯净而蔚蓝,洁白的云朵精灵般穿梭而过,西府海棠的粉色花瓣安静地飘落在花园里,傅先生弯下腰,修理着松树的枝桠。旁边金发碧眼的男人斜倚在紫藤花架上,品名着红酒,“这便是你们中国的园艺吗?”
“冰山一角而已。”
“你托我把大部分家产偷偷转移到德国,以后是不打算在这里待下去了吗?”
“大概吧,或许以后不会再回来了。”松树的余枝尽数剪下,落了瓷砖一地,侍立的保姆连忙过来打扫干净。
“我听说中国的习俗讲究落叶归根,忠君不二,在古代侍奉贰君是没有好下场的,你就不怕吗?”
傅昌宇轻轻哂笑,“这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不兴这个。况且我们祖上本就是在四处漂泊的,上个世纪还在德国避难过一阵子,早已经不是正统的华人了。再说,我们再待下去,香火都快断绝了。”
Adam沉吟了片刻,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故作轻松说,“你弟弟已经在法兰克福落脚了,你什么时候也过去?正好和同学们一起聚一聚。”
傅昌宇黯然地摇了摇头,“我不去,曾经犯下的罪孽,总得要有人顶下。到时候,我家庆祯便拜托你们照顾了。”
东方吹来股凉风,直吹得花园中的菡萏飘摇,红樟盘旋,一切都看起来都是那么云淡风轻,风平浪静,只是人已哽咽。“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春色开到荼蘼便是尽头,教堂里种的月季,蔷薇诸花的娇瓣全都化为尘土,唯有花墙上团团簇簇的荼蘼勉强维持着春日的最后光景。
丰霏一身白***结小礼裙,脖子上戴着蕾丝项圈,厌世妆容,与身后洁白的花朵融合在一起,恍若从中世纪油画中走出的少女。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一步三回头。
她在教堂大门口等了半晌,不远处开来了几辆黑色林肯,上面装饰着绯红色的蝴蝶结以及本不应该开在这个季节的鲜花——上面的粉色佳人是从云南连夜集装箱走高速运过来的,边缘装饰的蓝色绣球是从澳大利亚空运过来的,插花的样式则是由著名艺术家设计。
新娘挽着新郎从婚车上走下,新娘看上去已经有点岁数,眼角下布满了鱼尾纹,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她容貌的艳美,气质的端雅。厚重得如鲜奶蛋糕般的蕾丝婚纱扫过她的鞋面,丰霏把花篮中的玫瑰花瓣抛下,飘落在新娘与新郎的裙袂上,西装上。
接下来便是两位新人在神父面前许下誓言。
丰霏不明白为什么姨妈要带她来参加这种场合的婚礼,毕竟婚礼上的亲戚没一个是她认识的。莫非是婚礼上缺人手?她只能想到这个理由了。
仪式结束后,客人就可以自由活动,活动场内有很多自助的甜点菜肴,忙碌了一上午,她觉得很饿,自己便去甜品区拿蛋糕了。
正吃着,却发现姨妈在找她,她说,“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一直在找你。”
丰霏看着她说,“饿了,过来找点吃的。”
姨妈听了愣了愣,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说,“原来是这样,你慢慢吃吧。吃完了再和你说正事。”
“可能要一会儿的,要不姨妈你先说。”
“没事,现在你在长个头,不能饿着你。”
丰霏无奈又好笑地想:我都十八岁了,哪里还能长什么个头呀?
大约几十分钟后,丰霏用湿巾擦了擦嘴,正色道,“我吃完了,你要交代什么?”
面前穿着莲藕色鱼尾礼服的妇人“噗嗤”一声笑了,“你这孩子,总是这样,动不动就装正经……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荣姨妈吵着要见你。”
荣姨妈?她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姨妈?该不会是小时候抱过她,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的那种吧?
只听前面那个亲姨妈说,“她小时候还抱过你,你可能因为太小,所以不记得了。”
唉,果然……
荣姨妈她现在不了解,可是这个姨妈却与她相识多年。她本姓孙,叫孙裕棠,至于为什么母亲姓周,姨妈却是姓孙,大约是因为姥姥姓孙吧。一个孩子跟父姓,一个孩子跟母姓,在申城也蛮常见的。
姨妈嫁了好人家,帮着夫家做生意,渐渐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可惜之后与夫家离婚了。从那以后她经常帮着穷娘家,对她这个外甥女格外优厚,给她买昂贵的相机,裙子,偶尔带她出国旅游,吃饭什么的。
丰霏本以为在这场婚礼上只与荣姨妈有关系,没想到他们竟好像是认识自己似的。
“孙二姐,几年不见,你什么时候有了女儿啊?生得真俊。”
“不是,她是我外甥。”
“你外甥?那岂不就是那个孩子?”
……
“……裕棠,这是枫霏吗?”
“诶,是的。”
“长得真像……乍一看我还以为是裕兰。”
自己怎么可能与周玉兰长得像呢?她只当是场面话就是了,自己在其他酒席上也经常有人恭维着说“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生在谁家像谁家的”之类的话。
一路往教堂内走去,穿过礼堂,转入过道,穿着精致的花童从身边跑过,终于到了目的地,只见房间内几个穿金戴银的贵妇人在旁边坐着,化妆师给新娘修理妆容,摄影师抬着相机拍婚礼记录。
姨妈把丰霏朝着新娘的方向轻轻推了推,“快叫荣姨妈。”丰霏虽不认识她,但也配合着叫,“荣姨妈。”
新娘转过头,拉起了丰霏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回,望着孙裕兰确认道,“这是枫霏?”孙裕兰点头,“就是她。”
新娘听罢,又瞧了她几眼,“真像,真像……你不说我还以为就是裕兰呢?”叹了半晌,眼里竟沁出了眼泪,“孩子你受了这几年苦,总该否极泰来了,到时候迟早要那几个混账遭报应!”
此时孙裕兰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噤声。荣姨妈一愣,“她还不知道?”
孙姨妈摇了摇头。
荣姨妈又叹,“不知道也好,孩子还太小,不应该承受这份苦的。”
丰霏听得一头雾水,只是瞧着他们的对话也知道就算问了也不会有结果,便乖巧地站在旁边不说话,听着,尽量猜出个首尾来。
随后荣姨妈又送了她几样首饰,都是名贵物件,她见形势不好推脱,只好先收了。荣姨妈找了个理由把她支开,她独自一个人在会客厅里呆了一下午,吃了顿饭便走了。
清晨,窗外送来十月的凉风,把米白色的窗帘吹地悠悠起伏,天还微微亮,小区外的路灯在工作了一晚上之后,打着哈欠断掉了电源。今天是黄金周,丰霏并未起床,在被窝里睡得正酣。只是美梦正做到一半,就被电话铃的音乐吵醒了,眉眼饧涩间,伸了手去摸手机,眯开一条缝,勉强支撑到划开接听按钮的一瞬。等了半晌那边都没有声音,只能自己开口,“喂?”
是傅庆祯的声音,“丰霏,去登山吗?”
“什么时候去?”
“现在。”
神经病!好好的一个黄金周,大清早的不好好睡觉,吃饱了撑的要跑去登山,是嫌平时作业不够少吗?
“嗯,好……几点会合?”
“六点半。”
丰霏洗梳好出门,发现傅庆祯已经背好包在他们家的大铁门外等着了。他好像看起来有些抑郁,闷闷不乐的样子。连打招呼都是强颜欢笑的样子,“抱歉,放假还这么早把你叫起来。”
“没事。”
目的地是申城市内最高的一座山头“太武山”,他们住在乡下,离那里比较近,做公交车的话也只是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因为坐的是早班车,公交车上还没有什么人,他们坐在前面第二排的两个位子,丰霏依着男朋友的肩头,像只小猫一样补起了觉。一时间,车内只有丰霏起起伏伏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树叶的婆娑声,气氛很是安静。
公交车在乡野的小路旁停了一站又一站,在稻香与飘飞的银杏叶中穿梭而过。傅庆祯低头偷看丰霏微酣的模样,心中的甜蜜快要满溢出来,想要牢牢记住此刻的岁月静好。可是一回想昨晚的事情,又仿佛如鲠在喉。
昨天傍晚,傅庆祯一家吃过晚饭后,一贯温和的傅先生庄肃着脸说,“庆祯,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通知你。”他坐到旁边的沙发上,问“什么事”。
傅先生说,“你在高三毕业之后要跟二叔一起到德国生活了。”
他反问父亲,“爸爸,就算你想要我在德国生活,那大学怎么办?现在去德国面试,写申请表和推荐书也来不及了。”此时,他心中仍充满侥幸。
傅先生说,“这个你不用担心。大学的推荐书和申请书已经交学校的教务处了。大学是一家德国的名校,在世界排名上也是靠前的。之前我们家曾经赞助过这所学校很多钱,所以现在你已经被提前录取了。”
傅庆祯一听,自己原来早已经被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不禁气愤地质问,“爸爸,你们这么安排我的人生,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有选择我自己人生的权利!我靠自己又不是不行,难道我从小到大的努力换来的却是这个结果吗?”
傅先生语重心长地解释,“庆祯,我知道这样对不起你,可是我们家没得选择,你也没得选择,我们家,可能要出事了……我家的动产已经都搬到德国,旗下的公司也都转交你二叔代理了,只等你完成学业后再交给你。”
这下,他终于意识到事态已经严重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了,这哪里是让他到德国念书那么简单?简直是在交代后事啊!
“爸爸,我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傅先生强颜欢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等风头过了就好了。你现在学业要紧,不要想别的。家里的财产迟早也是你的,只不过早点晚点罢了。就是以后到了德国跟二叔一起生活后一定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即便父亲这么说,自己怎么可能真的信呢?连退路都全部安排好了,又怎么可能是小事呢?可是即使自己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乖乖地退在一旁,不要成为他们的负担。所以他也只能保证说,“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不用担心。”只能祈祷到时候能够否极泰来吧!
可是自己与丰霏又该怎么办?自己是那么爱她啊!不想失去她啊!
拿上银行卡,虽然自己家世显赫,但因为家教严苛,家里给的零花钱并不是很多,只是够用而已,这张银行卡里是自己所有的储蓄。
他拿着这张银行卡,独自走到公路上,因为现在是八点半,只有返程的公交,他等了许久,才拦到一辆出租车。他坐到市中心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半,街道上的店面大多关门了,只有零星几家店在空旷的街道上闪着余光。
他走进一家宝石店,服务员第一次遇到学生来光顾,她迎了上去,礼貌地微笑说,“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本店要打烊了。”
傅庆祯说,“我要买一只钻戒。”
服务员见他是学生,就好心地给他几款较为廉价的人工合成的宝石戒指,他并没有理会,只把卡给她,指了指店里最贵的钻戒,说,“把它包起来。”
服务员到收银台上一刷银行卡,惊讶地发现里面的钱是够买这款钻戒的,只是这样一来,里面就没有多少余额了。
他拎着包装袋,用银行卡里最后的钱打了出租车。他坐在车里,眯着眼看前方幻化成橘黄泡沫的路灯,脑海里浮现出爱人的脸,胡思乱想着:自己求婚后她会是什么反应呢?是幸福得落泪?不知所措?还是冷着脸拒绝?
如果拒绝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傅庆祯把丰霏轻轻唤醒,说,“到了。”
丰霏揉了揉眼睛,转头看向窗外,只见漫山遍野的枫树,红一块,黄一块,青一块,被薄薄的山岚笼罩着,美不胜收。走到太武山山脚下,在进山处立了一块十五米左右的木牌坊,上面薜荔萦纡,藤萝虬结,斗拱上刻了几头瑞兽,正中的木牌上书“太武山”三个红漆大字。底下是曲折逶迤的石板路,边上杜若蘅芜夹道相生。
爬到山腰处便有溪流,水中长的青苔,小鱼都历历可见,被溪水卷下的红枫仿若悬空行走。这条溪流一直沿着山路而下,到了山腰处才与石板路分道扬镳,不见尽头。沿着溪水再往上行,竟来到一条瀑布的脚下,原来溪流的水便是来自这瀑布。瀑布如白练般垂直而下,哗哗的水声与鸟禽共鸣。
抬头往瀑布的源头仰视,一座金瓦楼阁巍然地穿云矗立,悲悯地俯瞰着芸芸众生。
两人沿着山路走了数百步,来到了楼阁正门下,正门顶上的匾额用黄绢裱着“叶归寺”字样。显然着所寺庙人迹罕至,唯有两个扫地僧清理着寺院外的飘落的红枫树叶。
傅庆祯握了握口袋中的戒指,不想在此地久留。不料丰霏竟像是被这所寺庙吸引,痴痴地走了进去。里面有一着黄袍袈裟的老僧燕坐在蒲团上做早课,她捐了一点香火钱,拜了拜。
此时,老僧也做完了早课,他看见丰霏,对她行了个礼,说,“施主,本以为再见你唯有往生,没想到今日竟还能再见到你,善哉!善哉!”说罢,念了几声佛号。
丰霏还礼说,“方丈认错人了,我是第一次来到此地。”
老僧听闻凝视了她半晌,又念了声佛号,“原来是认错了,可既然施主与那位施主如此相像,那么施主二人必然是极有缘分的。”他从手上解下来一串摩尼菩提子,说,“这是之前那位施主赠予贫僧的,现在转赠于施主。”
丰霏接下,道了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