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炙烤这座城市一整天的太阳一点点向西南方偏移,在越过一栋栋闪着华光的冰蓝色方正的建筑之后,它怜惜地将所剩无几的热量撒播到了密密麻麻仿佛胡乱堆砌起来的城中村小巷,那些从阴暗的招牌和霓虹灯阴影里走出来的人,都忍不住抬眼看一下这难得的自然光亮。
闹钟响起。
周静安闭着眼睛,随手将它按停。
他早就醒来了,但在这个难得可以被阳光照耀的时刻,他愿意在床上多躺一会儿。
只有在这个季节,他才能在这个被称为公寓但实际上只是民房改建的宿舍里见到二十五分钟的阳光——本来还可以更长一点,但他是个懒人,搬进来的时候直接用了前任租客留下的双层床,等到终于意识到这地方阳光的奢侈时已经无能为力:他已经习惯了这张床的上铺。
阳光一点点爬过他的脸,然后映照在墙头裁剪过的初音未来大头海报上,海报上抽象的女孩闭着眼,半边额角碎裂成了散落的花朵。
周静安爬起来,缓缓下床来到狭小的卫生间,洗脸,刷牙,然后在老旧的马桶上坐十分钟,冲水,洗手,然后到隔壁同样狭小的厨房里打开电磁炉烧一锅开水,七分钟时间设置好后,他走出厨房来到被称为客厅但实际上只是狭小卧室翻版的另一间屋子,打开桌上的电脑,看两条无营养的片子之后水就开了,如果没有看完,他会选择暂停,然后去把一把面条放进锅里,继续一个三分钟的定时,然后回来继续看片,等到电磁炉发出吵闹的声响时,他摘下耳机,拿起唯一的一个大碗,把油盐味精酱油倒进去,然后捞起锅里软烂的面条,搅拌几下之后端回电脑桌前,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然后开始一边看视频一边吃面,一碗面吃完,不管视频是不是已经播完,他都会按下暂停键,然后关机,洗碗。一切收拾停当,他回到卧室,穿上白衬衣,打上蓝色的领带,套上已经有些老旧的便宜西服,然后光着下半身回到电脑桌前穿上裤子和鞋袜——那是他早上睡觉之前留在那里的。
穿好衣服,照照放在电脑桌上的镜子之后,他关闭电脑和空调,拿起挂在一旁墙角的电脑包,取下放在置物架中间那一排一个木碗里的钥匙,转身出门。
隔壁今天没唱歌,真是万幸。
周静安愉快的沿着狭窄阴暗的楼梯下楼,每走一层,头顶昏黄的白炽灯就会亮起,连续转十个圈之后,他打开沉重而老旧的铁门,来到了幽暗的巷子里。
此时太阳已经将最后的光和热施舍完毕,隐没到了城中村另一侧同样泛着幽蓝光芒的方正建筑后面去了,狭窄的巷子回归了它本来的模样,音乐和人声与外面马路上经过的汽车声混在一起,啤酒烤串和各种小吃的味道压制了两公里外海风送来的复杂气味,年轻的男子和女子们结伴而过,花枝招展衣着时尚的是已经下班准备出来感受青春的,身穿职业装手提白菜小葱及一小块肉的是刚下班正准备完结一整天的生活的,他们要么大呼小叫要么沉默不语,不是欢呼雀跃就是面无表情的在小巷中走向一天的归宿。
周静安戴上耳机,选择一首喜欢的歌曲,沿着小巷走向尽头的幽深的绿色。
像条逆潮的鱼。
九百米外的大街,宽敞明亮,霓虹灯不再杂乱无章,对面玻璃围就的方正建筑下面两层圆润光滑,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金碧辉煌的高级餐厅,俊男靓女们倚窗而坐,隔着一厘米厚的玻璃,就是另一个世界。
三分钟后,26路公交车不紧不慢,摇摇晃晃的驶过来,在公交站前停下,拥挤的人群鱼贯而下,瞬间将它放空。
跟着寥寥无几的几个乘车人,周静安上了车,来到最后一排的中间坐下,那里比前面高出两级台阶,差不多有四十厘米,即便坐下,也有一种俯瞰众生的感觉。
在所有人归家的时候,周静安正在出发。
他是个程序员,职业是机房维护,每天工作十小时,晚上八点上班,早上六点下班,正好和所有人错过。
空旷的空交车沿着同样空旷的街道奔行,另一侧则挤满了车辆,灯火阑珊处,这样的日常已经在这座城市里上演了四十年,四十年,它始终在茁壮成长,如果把这些街道比作它的血管而把其中的车辆及里面的人比作红细胞的话,四十年来,它的血液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年龄。
三十五岁。
它永远不会老去,像跳到了时间之外。
沉闷的公交之旅,是周静安思考的时间,而关于这座城市年龄的事情,是他一直无法摆脱、几乎可以算是唯一的思考内容。
因为时间很短暂,等他停止思考,终于要做出总结陈词的时候,公交就会停在他工作的大楼前。
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巨无霸一般的企业,他们独占一座大楼甚至一整个园区都是常有的事情,它们像这座炎热城市里的榕树,只需要一粒种子,就可以遮天蔽日长成一片森林,而在这片具体的水泥森林后面,是数字和电力造就的另一个更广大,更繁茂的,由光缆和数字组成的榕树,它们蔓延到这个世界的所有角落,悄无声息却又无所不在地影响每一个人的生活,周静安,就是这触蛮之国的一个士兵。
下了车,周静安一边走一边从包里拿出工牌挂在脖子上,加了一个小班的同事们稀稀拉拉从他身边走过,周静安半低着头来到门禁前,俯下身刷卡。
门禁没有动静,既不显示有刷卡,也不显示警告信息。
周静安再刷一次,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他站到了一边。
一个同事正好出来,他刷卡之后,周静安伸手堵住了旁边的红外发射口,乘着警报还没响,他快速冲了进去,旁边岗亭里,保安探出头来,周静安向他扬了扬手里的工牌,从容走了进去。
大厅空旷高绝,公司巨大的logo扑面而来,如同就要倒塌的巨大城墙,周静安绕过它,走向一旁的货梯。
机房的入口不与客梯相连,所以他和同事们的交集非常有限。
货梯嗡嗡的滑行,小小的面板上跳动着数字,从一位数到两位数,然后崩的一声,停在了十八层,周静安走出电梯,在心里默默祈祷工卡在这里不要出故障,然后来到了装着防弹玻璃的数据中心门口。
刷卡,令人愉悦的“叮”响起,门弹开了一条缝隙,周静安忍不住微笑,走了进去。
打卡,走向工位,同事已经收拾好东西,和他擦身而过,周静安点头,但同事皱着眉,紧盯着大门快步离去,临走还重重的关了门,又从外面推了几下。
周静安断定他是新来的。
工位很狭窄,和大楼门口的岗亭一样三面透明,周静安坐下,正好面对一排排闪着灯的服务器,和岗亭不同,这里的玻璃是特制的,几乎听不到外面机器运转的声音,算是维护人员为数不多的福利。
总控的电脑开着,一切正常。
周静安脱下外套,打开带来的笔记本,给人事打了一个报告“工卡外围门禁失效,申请更换,周静安,工号XXXXX。”
然后他打开网页,开始继续看之前没有看完的视频。
又一个漫长的夜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