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汉城,1993年。
苏薇琳七岁。
来到这里已经一年半,她还是很不适应,尤其是这个季节,天气寒凉,万物凋零,冷得让人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更难受的是这里的氛围,这个国家的人好像有永远忙不完的事情,无论男女走在路上都是风驰电掣,连笑脸都看不到一个,而且随着气温下降,每个人身上的灰黑色衣服更是加重了这种冷漠的氛围。
她所在的小学使馆附近,所以每天都是自己走路回家。
其实这里也不能算家,从出生起,苏薇琳已经去过很多地方,身为外交工作人员的父母,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见惯了各种光怪陆离,她的小心思比同龄的孩子多了不少,人也显得沉默寡言,虽然可以融入陌生的环境,但总是不那么自在,在这所全都抄着异国语言的学校里尤其如此。
特殊的身份,即便船上和她们一样的校服,她和同学们中间,依然隔着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在这些骄傲的同学眼里,她这个来自落后国家的小孩,能到这所学校里来上课,完全是享受了特权。
苏薇琳当然知道自己是享受了特权的,她的父母身负国家的使命,而她,是因为沾了他们的光。
所以她一直是个乖孩子,听话,乖巧,少言寡语,学着父母的样子,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得严严实实。
又是无趣的一天。
苏薇琳磨磨蹭蹭走在路上,中午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这个时候正是下班时间,人群和车流带着阴冷的湿气,沿路匆匆而过。
转过街就是使馆,一棵孤零零的松树靠墙弯弯曲曲的长上去,在五六米高的地方突然撑开一面巨大的绿色伞盖,遮蔽了一大片天空,苏薇琳站在树下,背着书包呆愣愣看着漫天的松针出神。
这时,对街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和一辆巨大的公交车相撞,轿车前轮偏移,在十字街中央转了两圈之后才勉强停下,刺耳的摩擦声传来,冷漠前行的路人们也一改往常发出了惊叫,那辆小轿车在空旷的路中央转了好几个圈,轰隆隆冒出一股黑眼,然后再次运转起来,它拖着已经撞坏的壳子和门框,一路火花带闪电超苏薇琳这边冲了过来。
苏薇琳开始朝着使馆方向跑去。
遇到危险,不能观望,要立刻去安全的地方,这是爸爸妈妈重复了无数次的教诲,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苏薇琳一边跑,一边扭头去看那辆已经残破不堪的车。
它几乎和她并行。
一辆更大的车带着一样刺耳的声影绕过了十字路口,冲向那辆已经强弩之末的小轿车,它猛地冲上去,撞在它的右侧后轮,将它一点点推得横过来。
透过已经碎裂的挡风玻璃,苏薇琳看到了坐在驾驶位上的中年人。
浑身鲜血的男人已经看不清面目,他徒劳地转动方向盘,想要夺回那辆可怜轿车的控制权,但后面的车头已经陷进了右后门,他的车正惨叫着,一点点被后车顶起来,金属摩擦的声音愈发刺耳。
苏薇琳一边盯着车上的人,一边朝前跑,还有三十米,她就能拐进侧门。
但她还是跑不过那一辆咆哮的越野车。
小车发出撕裂的吼叫,被顶的翻过来,在地上滚了两个半圈,后面的车终于停下了。
已经变形的小轿车在地上晃动了两下,左侧车门被踢开,浑身是血的男人怕了出来,在地上踉跄摔倒两次之后,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冲向了右侧的人行道。
后面越野车的车门打开,两个身穿黑色长袍,只在喉头位置有两块白色方块的男人下了车,快步追了过来。
男人正好和苏薇琳相遇。
“中国人?”满身鲜血的男人开口问道。
他浑身上下都在流血,语气却温和而自然,像是在打招呼。
苏薇琳吓傻了,出于本能的点了点头。
男人长出了一口气,突然伸出手来按在了她的肩上,那只手孔武有力,如同铁钳。
男人飞快念出一段古奥的言语,苏薇琳觉得他的手烫得像烧红的烙铁,那股热量穿透了她身上厚厚的秋衣,沿着肌肤和骨头一直爬到脊椎,藤条一样张开来,覆盖了她的大脑,那炙热如同火焰,烧得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令人惊怖的红,痛处传遍四肢百骸,让她忍不住大声尖叫,但男人的念诵声如同洪钟大吕,又像是某种尖锐刺耳的歌谣,那声音响透了她的脑海,把她的尖叫化为无形。
终于,男人大喝一声“疾!”,停止了苏薇琳以为会永无止境的吟唱。
眼前红色褪去,城市阴冷的冬天恢复了原来的清冷。
男人大口吐血,摔倒在地上。
“快跑!回家去!”他大喝。
那两个身穿长袍的人已经上了人行道,她意识里认为很漫长的吟唱,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拔腿跑向使馆侧门。
那两个人也加快脚步,朝她跑过来。
苏薇琳发出尖叫,使馆门口,安保人员已经冲出大门。
苏薇琳尖叫着,拼劲全力奔跑十五米,冲到跑在最前面的安保人员怀里,然后安心的晕了过去。
那两个身穿黑袍的男人停下,转身往回走,他们走过已经死去的男人留下的一团血肉,淡定地上车,越野车在原地发出怒吼,冲上人行道之后快速掉头,冲进了熙熙攘攘的车流。
秋末日短,天很快黑了。
苏薇琳没有晕过去多久,半小时之后,她由一个翻译带着,在使馆的会客室里接受了质询。
身穿蓝黑色制服的人像她表示歉意,两伙人在路上竞速驾驶,最终出了车祸,重伤的人逃命时撞到了她,仅此而已,他们问她那个人向他说了什么,苏薇琳老老实实的重复了他们的对话,但那两个人对她的复述表示了怀疑,因为那个中年男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几乎不可能会说中国话,他们再次为她受到的惊吓表示歉意,然后拿走了她的外套,礼貌的离开了。
苏薇琳老老实实的坐了半小时,然后回到了父母的宿舍,他们依然在工作,大使馆才建立不到两年,他们的工作一直很吃紧,她没有大碍的消息在这个封闭的场所里很容易传达,母亲来看过她之后,只让她回去好好睡觉便离开了。
苏薇琳自己换了衣服,写了作业,吃过晚饭之后,便在小房间的床上睡着了。
从那个晚上开始,她开始了缠绕自己一生的梦境。
在梦里,她身处炎热的火焰之中,一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小女孩在烈火与烟霭中像她走来,张开双臂拥抱她。
“我终于找到你了!”她泪流满面,脸上带着癫狂的笑容。
从那天起,她的肩上,多了一对羊角般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