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缥缈之间，车队已经迈入进了涿州的地界，诚如广棠所言，涿州的官道果然平坦如席，马车不再磕磕绊绊。
“姑娘，看了这么久的名册，歇歇眼睛吧”，木香唤了一声商陆，又转了转她的小眼珠，咧嘴笑着，“不若木香斗胆出几道考题考考姑娘？”
商陆知道木香为自己着急，这次，哥哥是打算让自己常住京城的，这都快进京城了，她仍是记不清京城里面那些达官显贵、名门世家。
商陆从小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十二岁进了军营，起初那领头的嫌哥哥年纪小，只让哥哥在后沿阵地和老兵一起打扫战场、搬抬伤兵、烧火打水。
又过了两年，哥哥身量窜得快，又和那些老兵学了不少招数，慢慢的领头的小总兵也愿意带哥哥上场杀敌挣那一份军功。
商陆则被留在边境战场的邻近内城，那里大多是一些当地老百姓和修整的骆家军。
起初还可以去容留孤寡流民的悲田坊，可后来伤残的兵士越来越多，失去儿子的老人也越来越多，悲田坊容不下这么多人。
死了爹娘的男孩和失去了家园的青年劳动力尚可以去参军，不愿参军的去悲田坊组织的督民造，迁徙数千里乃至更远，去做那些朝廷主持修建的筑堤、伐木、挖渠，以工代济，总能混一口饭吃。
像商陆这样瘦弱的女孩子，要么充了贫户的童养媳，要么早早出嫁却守了望门寡，要么卖身为奴到一些经商或者当官的人家，做一个叫人使唤的小丫鬟，木香有几个姐妹便都是如此进了侯府的，总归，能谋一条生路。
商陆不愿意如此，大约九岁的时候，兴元府的悲田坊人满为患，商陆请了一位老军医帮忙，捡了一处无人要的破房子，自立了门户。
白日帮老军医采药、碾药，夜间替在庵庐治疗的伤兵洗衣服，如此方才在兴元府扎下了脚根。
可这样的条件，活下来已是不易，哪里有机会读书识字呢？
商陆认得最多的便是那些常用的药材名字，和一些粗浅的开蒙文字。
与其说她是在背名册，倒不如说是在记忆图画和木香的口述内容。
好在，如今哥哥用一身刀砍箭射的伤疤换来了赫赫战功，家里的情况也愈发好起来。
商陆心里明白，自己的右臂怕是治不好了，军中医师本就最擅长刀箭伤，可如今三月过去，右臂仍然时常作痛，右拳也只能握住一半。
虽然侯夫人和哥哥没直言，但她自己感觉得到，那种有劲儿使不出的颓然，以及大家遮遮掩掩又督着她认名册，恐怕就算是御医，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治好。
看来这次真的要长居京城，将养这只废手了。
既来之则安之。
商陆心中惶然，但八年来在战火纷飞的边城的生存，她见过了太多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咽了气，还有那么多或是双腿俱断，或是双目失明，或是终身瘫痪的将士，生不如死得吊着一口气挣扎着活着。
商陆顿觉自己是幸运的，起码，她还有一个哥哥可以依靠，还有一双腿可以走，还可以用左手吃饭。
残废便残废吧。
命在，兄长安，比什么都强。
既入此地，便要学会这京城的生存之道，至少，不能拖累了即将封赏的哥哥。
想到此间，商陆左手合上了名册，粗粝的手指很轻易就翻过了封面。
“好呀，我也正觉得看久了眼睛有些干涩，木香姐姐便帮我出些题，看看我今日有长进没？”
“姑娘，那我便出题了哦”，木香语气轻快，想着尽量营造一个轻松的氛围，免得商姑娘紧张。
“这涿州最有名的书院是为何？姑娘请答。”
“永盐书院。”商陆答得很快，木香有心让她，次次都会出这题。
“姑娘再答，永盐书院是何人所建，有何特别之处？”木香发现商陆记名册不太在行，但是如果串着地界来讲，都会记得快些，所以出题也就慢慢引导。
“是名满天下的镜徽先生所建，他的学生无数，很多都已高中入朝为官，因不想牵涉朝政，他立下一个规矩，永盐书院不收王室子弟，永盐弟子不得出任太傅太保，永盐弟子不得依附皇权，更不得互相倾轧，否则逐出师门！”
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商陆也对这位镜徽先生充满了敬佩，醉心学术而不舞弄权谋，真可谓高风亮节。
“姑娘答得对，也不对，”木香暗暗点头，看来这阵子商姑娘记下了不少，连立规矩的细节都记下了。
只是少了一个细节。
“镜徽先生曾为一人破了例，姑娘可知是谁？”
“是谁？”商陆顺嘴一问。
思索了一番下来，小脸一皱，明明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是一位郡王还是王爷来着，话到了嘴边却愣是说不出他的尊号。
“哎，你别告诉我，我自己想，我一定可以想起来的！”问出口的话被商陆急急收回，这下也不客气叫“木香姐姐”了，“你”字便冲出了口。
木香看了一眼反悔的商陆，觉得这位姑娘颇为有趣，胆子又大，又聪慧，明明记得艰难，却又愿意闷头学，和京城中那些贵女很不一样。
“木香姐姐，我怎么闻见了酒味儿？”商陆嗅了嗅空气，小巧圆润的鼻子动了动，觉得奇怪，侯爷治军严明，从不允许行军时有人饮酒带酒，怎会有如此浓郁的酒香。
如此一来，刚刚的问题便被抛到九霄云外了。不过木香知道，待会儿商陆自己会再去查阅的。
这位姑娘，一旦认定了要做一件事，必会一股劲做下去，如此一想，木香便娓娓道来，解释这奇异的酒香：
“涿州盛产涿郡酒，此酒由七道粮地瓜烧酒酿成，小瓦窖酎成，闻之馥郁芬芳，香味悠长，最上等的贡予皇家”，木香看了看咽了一口口水的商陆，继续介绍，“刚出窖时，此酒可香飘十里，这香味叫姑娘闻见了，必然是前方有酒出窖，不过姑娘可别馋，如今姑娘的手还伤着呢。”
“原来如此。”商陆颇为惋惜，脸上微有失望之色。
幼时家中拮据，常常睡不暖，军医便叫她洗完衣服以后，抿一口烧刀子，身上暖和也不易得伤寒，倒让她练出了一个好酒量，常能陪老军医小酌几杯，后来哥哥还笑她怎的和军中男儿一般，小姑娘却是个大酒鬼。
有机会，定要打一壶涿郡酒来尝尝。
商陆心中暗暗记下，便凝神继续去翻看名册，想找找看那镜徽先生破了例的人究竟是谁。
看得过于专注，商陆不曾发现，她在翻找的那人，此时，就在不远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