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兴元府时方是仲春,而今已是季春。
从大漠边塞一路东行,离萧国国都越来越近,景色也不再苍茫,一山锦色,花闹枝头,别有趣味。
马车哒哒地行在路上,三十八日的奔波,整支车队虽然疲乏,随从们却依然有着一身不同于常人的凛冽之气。
这是镇北侯骆北岑的亲兵,此次既是奉召回京,也是护送镇北侯亲眷回京。
经过一整个冬天的血战,以及开春那场夺城的殊死搏斗,萧国终于夺下了北境蛮族第三十二次进攻的胜利。
镇北侯接了皇命,班师回朝,做好了边城布防,便启程回京。
一来,此次鏖战不少部下拼死杀敌,立下了赫赫战功,皇帝指名几位年轻将领入京受赏,这是天子对戍边将士的至高嘉奖。
二来,镇北侯多年在外领兵,侯夫人楚潇允不畏苦寒跟随丈夫与大儿子骆知非一直长居兴元府,为镇北侯打理边城的侯爷府邸,已经五年没有见到远在京城的小儿子和女儿还有年迈的婆母了,也是时候一家团聚了。
要回京城了,木香近日有些雀跃,脸上一整天都带着喜色。
她本是侯夫人的贴身婢女,爹娘是侯府的家生子,如今在京城伺候老夫人还有公子小姐,这次她被夫人带回京城,就能和爹娘好好叙话了。
和木香的心情愉悦不同,商陆歪歪得靠在马车上,脸色有些苍白,对着复杂的京城世家名册,着实犯难,记着记着就出了神。
马车微微一颠,右臂便撞上了车子侧壁,她不由得“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木香慌忙扶住商陆,有些懊恼,自己竟没顾好商姑娘,一迭声道歉:
“商姑娘,要不要紧?是不是碰到伤口了?”木香一边查看商陆右臂上包扎的绢布与竹夹板,一边唤车夫,“广棠小哥,你稳当些,商姑娘的伤还没痊愈呢!”
广棠忙应了一声“好的”,又慢声解释,“刚有个大坑,我再慢些赶,劳烦木香姐姐看顾着些商姑娘,走完这截子烂路咱们就要上涿州运酒的官道了,那个路不颠。”
“无碍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就小小磕了一下,木香姐姐不必紧张。”
商陆温和一笑,大大圆圆的小鹿眼弯了起来,明亮又充满神采。
木香和广棠听了商陆这话,觉得姑娘性子可真好,心里又多了一层敬佩。
商姑娘瞧着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不过才十六七岁,性子却极为坚韧,胆子也是大的不得了,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
想想去岁冬,没了粮草的蛮子拼了命得攻打边境,北境二十三个部族结为联盟,妄图杀入萧国边境内抢掠百姓过冬,泾州、灵州、夏州、丰州四座城池均战事胶着。
侯爷率部一直征战在前线,兵越打越少,不断有受伤的士兵从前线抬回来,最后位于后方的兴元府也只剩下休养的伤病兵卒和侯府的五十个亲兵。
本来一直相安无事无敌侵犯的兴元府频频遭受小股蛮族接连骚扰,周边抽不出兵力救援,侯夫人便率领全城抗敌。
最可恨有一批贼人趁着腊祭雪夜摸进城内,全城老少全力驱敌,不叫城门破、敌军入,却还是让一个漏网的贼人摸到了侯夫人坐镇的大厅前!
彼时亲兵们全在城楼抵御攻城的蛮子,广棠与几个侍卫也在城楼上,侯夫人身边仅剩两个丫头和一些将领的眷属。
那蛮子举刀砍向侯夫人,情况十分危急,年纪最小的那个丫头更是低声呜咽。
说时迟那时快,商陆姑娘持一柄短刃挡上,力气上却不敌,那弯刀就径直劈入商姑娘的右臂,她高声痛呼却仍是反脚一踹蛮子的下档。
蛮子痛苦捂档倒地,众眷属见状蜂拥而上,纷纷用手中的武器狂戳蛮子要害部位,直到蛮子咽了气。
听木香说,当时商陆姑娘血如泉涌,肉一层层翻出来,深可见白骨,见蛮子已死立时便一口气泄下去痛晕过去了。
商陆姑娘成为了救了侯夫人一命的大恩人,侯府上下都奉她为座上宾,夫人更是指了贴身的丫头木香、沉香近身照顾。
以往大家尊敬商陆姑娘是因着她哥哥商洛是侯爷部下最年轻最勇猛的冲锋官,而今大家是从心底里敬服商陆姑娘的胆色。
只可惜,商姑娘这右臂……
从那日受伤到而今,已有三月,商姑娘仍是不能自主活动右臂,遇见雨天更是疼得冷汗直流。
军中医师只得给姑娘夹上竹夹片,日日用绢布固定,只待到了京城,请宫中御医帮着看一看,有无恢复之法。
广棠回头看了看车门飘荡的门帘,隐约瞧见木香帮商姑娘翻了一页书。
姑娘轻抿着唇,唇尾一点褐色小瘢,像粒决明子点缀在棱角分明的下唇上。圆润的鼻头纵延,眉头微微皱起,眉峰却是犀利。虽是看着名簿,却似乎是较上了劲儿,稚嫩的脸庞上多了几分倔强的感觉。
广棠叹了口气,定了定神,一边留神前面的路况,一边想,要记下这么多世家名册,着实也是难为了没正经读过书的商姑娘。
马车内,商陆却并不是为了这些爬来爬去的文字在苦恼,她盯着名册上的名录,脑子里不断回想那日那蛮子冲杀过来的情景,左手食指也随着当日的动作微微蜷动起来。
当时她们一众眷属一人一样武器,看那凶横蛮兵杀过来,他的目标很明确:
左侧第三个。
那正是侯夫人的位置!
当时正中间站的是一位将军的夫人,手提长剑,侯夫人则站在侧位,商陆的左手边。
这是她们商量好的,如果到了最糟糕的一步,必定不让侯夫人成为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侯夫人连续数日带领全城妇孺救治伤兵,也未着华服,和大家一般粗布衣裙,不饰粉黛,在一众女眷中并不显眼。
蛮兵冲过来以后,提刀先是用的右手,在天井砍倒几个抵抗的老兵之时,招式也不是蛮子那种三步砍豹的招数。
逼近女眷跟前时,老兵皆被他杀死,他先是换刀到了左手,而后做了一个抡劈刀手势,这分明是……
这是萧军肉搏时用的横斩刀法!
哥哥常年做冲锋官,练了很多次这横斩刀法,商陆才认得。
商陆心下不由一震。
可那人装束确与萧国人不同,虬髯深目,身量倒不是特别高大。
难道是萧蛮混血?
那此人到底是蛮子还是内贼?
那些杀入城内的蛮族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摸进了城?偏偏挑的时机也是城内兵力最弱的时候!
商陆越想越是不安,面上却还是一幅为名册所难的神色,只她的左手食指和拇指紧紧贴在了一起,细看,有轻微揉捻的动作。
她极力屏住呼吸,一段一段地吐出来,努力平复着这终于想清楚的细节。
过去三个月几乎日日夜夜她都在想,那日对敌时的别扭感到底是什么?
如今想通,心底的石头不仅没落地,反而更高高地悬了起来,仿佛有一只手掐住了她的喉咙。
如果这是一场内贼的刺杀,他们杀害侯夫人的目的是什么?
又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放这一冷箭?
他们当日没有得手,会不会就隐藏在这支回京的队伍中!
左手默默攥了一把拳头,商陆眼眶微睁,死盯着眼前的名册,仿佛那起子小人就在名册之中。
扫了一眼自己近乎残废的右臂,怒火在商陆心中翻涌。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当时北境已岌岌可危,多少儿郎抛头颅洒热血弃家业,寸土不让,只为了守护萧国国境,守护萧国百姓!
城池破了,城中那些百姓将会被烧杀抢掠、流离失所。
累累白骨打下来的河山,竟然差点毁在这等腌臜之手!!
商陆胸口微微起伏,又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不是愤怒的时候,要尽快禀告侯爷才行!
再睁开眼睛,商陆已经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样子,只是那如炬目光中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