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花烂漫时。
京中达官贵人们都找了游玩赏花的好去处,定远侯府自是不例外。早早地就定下了城郊三十里外的金音寺。
这寺内在山腰上栽种了大片的海棠花,每逢四、五月正是花期,最是香气怡人。每日寺内晨钟敲响时,正是第一抹日光穿过云层,照在寺内最高的佛塔之上,随着钟声慢慢照亮整个山头。佛钟的撞击声衬着山顶的佛塔,从山中远远传来, 倒有点天外之音的意味,也因此得名金音寺。
浩浩荡荡的车马向金音寺的方向驶来,正是定远侯府的车队。
说起这定远侯府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门户了,提起这定远侯府,人人都会反问上一句:“是有龙凤双生子的那家吗?”
自古各家都求子嗣旺盛,这双生子本就难得,龙凤双生子就更是难得一见。所以这龙凤子头些年送回京中侯府时,被京中不少人家羡慕。两年后不知怎的,双生子中的小公子外出习武,只剩姑娘留在府中。这姑娘也很少露面,渐渐在京中也无太多人提起了。
金音寺寺门外,侯府的车队停在寺门口,夫人小姐们陆续从马车上下来进入寺内。车队的最后是一辆暗色小轿,最后缓缓走来的是一身姿曼妙的少女,头戴白色帷帽、身着草青色衫裙。帷帽将上半个身子遮的严严实实,但一行一动中不难看出是个贵族大家之女。这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轿,直到起了身和身旁女使一同进了寺门,这才看出,这姑娘竟是比女使整整高上半尺余,在女子中算是少见的高挑身形了。
入了寺,在住持的安排下,侯府众人都去了各自的厢房。
后院最靠近后山处的厢房正是刚才妙龄少女的住处,女子进了厢房摘下帷帽,修长白皙的手指像蝴蝶般起舞,贴身侍女碧草立即领会回道:“小姐我这就去!”
片刻后,侍女碧草端着茶盏进来:“三姑娘,这是这寺内有名的云顶香!是寺内后山最高处种出来的,稀罕的不得了呢!七吊钱才得这么一盏!我在云绿那里求了好久,她才肯让给我,三姑娘你快来品品!”
接过碧草手中的茶盏,只轻轻一嗅就知晓,这哪里是什么寺内的珍品云顶香,不过是欺负碧草不识茶,诓骗这小妮子的银子呢。女子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手语比划着茶的味道都差不多,下次不用费心寻好茶给她了。
这三姑娘正是定远侯府龙凤子中的女胎沈揽月,说来也怪,这双生子投生侯府本是极富贵的命格,幼时却实在是命运多舛。虽然是侯府的公子小姐,却产在边关,不足七岁失去双亲,这才回了侯府。这双生子中的小公子路上因大病坏了嗓子,在侯府中精细的养了两年,这才将养好开口说话。
后来这小公子又离了侯府外出拜师学武,不知是不是双生子特有的感应,留在府中的三小姐病了一场后,竟也坏了嗓子,这一坏竟是再没好起来。
沈揽月喝了茶,歇了片刻,手语示意碧草,去拿她在府内刚打好图样的绣绷子。
碧草手上翻着从侯府内带来的行囊,嘴上还不住的唠叨着:“姑娘,快落日了,仔细些眼睛,绣一会儿就歇了吧,不然回去让宋姑娘知道又要训斥我!又要怪我不知道规劝你,多爱惜自个的身体!
听着碧草的唠叨,沈揽月摇摇头不理会,可这小妮子早就养成了自说自话的本事。
碧草递过绣绷子又埋怨道:“每次只有说到听风公子和宋姑娘的时候,三姑娘才会有个笑颜色,天天绷着个脸,像个老学究一样!哪家的闺阁小姐像您这样的?听风公子走之前交代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姐!等他回来看到小姐天天沉着脸发呆,肯定要责罚我,说我辜负了他的嘱托!”
唉,他哪有天天沉着个脸?这小妮子贯会夸大。沈揽月放下手中的绣绷子,修长的手指再次翻飞:“身边跟着一只从早到晚唧唧喳喳的小麻雀,想做老夫子也是难上加难,收拾妥当了快去煎药,别在这把我的绣布都震破了。”
“是,姑娘,我这就去。”
碧草走出房门还小声嘀咕着:“我说的多了就嫌我吵,在府里天天和宋姑娘腻在一块,宋姑娘不也是说个不停?从不见三姑娘说吵。”
沈揽月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穿针刺绣。
太阳渐渐西落,要点上烛火才能看得清绣布了。沈揽月放下手中的绣绷子,起身打开窗望去,在这位于山腰的金音寺上赏月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月华如水,绮丽明净。
不知这个时辰师姐在做什么?应当到了宋娘子的家乡吧,是不是也在赏月?还是,又把鸳鸯绣成了水鸭子,被宋师父拎着耳朵训斥......
碧草的声音打破了揽月的思绪。
“小姐,热水都准备好了,寝衣也准备好放在小杌上了,我就在门外守着。”
说完,碧草退出厢房关上房门,在园内的石阶上坐下。
别家的夫人、姑娘沐浴梳洗时,定是要有贴身女使在侧服侍的,她的三姑娘总是有些与众不同。自从那次落水后,不光是不能开口说话了,也不再让人服侍沐浴洗漱,就连换贴身小衣都不让人靠近。
碧草是在沈揽月七岁时才被选来服侍姑娘的,三姑娘后来说,那一群小丫头里面就她看起来最瘦,以后一定不会和姑娘抢吃食。哪里会有女使和姑娘抢吃食的?她知道是三姑娘怕她刚来拘谨不安,故意逗她,这般贴心的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她下定心思这辈子都好好伺候姑娘。
那个时候的三姑娘嗓子还是好的,也不像现在这样怕吵喜静,反倒是和小姐一胎双生的听风小公子不能言语。管事妈妈说是因为从军营回京的路上大病,喝的药药性太烈了,虽是捡回了一条命却灼坏了嗓子。
后来老侯爷去了,和姑娘双生的听风公子,也跟着原来的师父外出习武去了。
听风公子走后姑娘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爱说爱笑,变得安静起来,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天。不慎落水高烧后竟也是烧坏了嗓子,不能开口说话了。听风公子养好了嗓子才多久呀?这又轮在了姑娘身上。也亏得有了宋姑娘,三姑娘才渐渐地有了些笑模样儿。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碧草起身轻轻叩了叩门:“小姐,我进来啦”。听着屋内没声响,碧草便放心的推开了门。
沈揽月早已穿好寝衣,衣领理得整齐,半倚在窗边的小桌上看月。
沈揽月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个子却蹿的高挑。别说是和女子相比,和那十六、七的公子哥也不遑多让。同一般的京中小姐不大相同,沈揽月的鼻梁甚是硬朗高挺,唇也不似京中喜好的殷桃小口,上唇虽薄下唇却颇有厚度。下颏棱角分明。若是不去看那双柳叶眼,只瞧这下半面,竟是有丝男儿的俊朗英气在。加上她不爱擦脂抹粉、插红带绿,此刻披散着发丝倚在小桌上,竟生生有了八、九分俊秀少年郎的模样。
碧草利落的整理好厢房,轻声道:“歇息吧小姐,明早还要和夫人一起做早课呢!”等沈揽月在床上躺好,掖了掖沈揽月的被子,吹了烛灯,也去耳房中的小榻上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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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做了早课,沈揽月又被老侯爷夫人叫去小坐。从老侯爷夫人处出来已日上三竿了,沈揽月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的住处,倒是带着碧草向后山走去。
这金音寺后山深处有一座凉亭,因着地势偏僻也鲜少有人到这里来。
现今亭中有一身形高挑的男子,看到沈揽月向这边来了,立即起身下意识的向前一步,又似忌惮着什么生生顿住,只出声唤道:“你是揽月.....?”
这人身形高大、衣着朴素,细看眉眼之处竟与沈揽月有八成相似,一副庄稼人的打扮,但还算细嫩的手却出卖了他。再看那双眼,不像常年在田间重复劳作的庄稼人,反而透出些商人的精明来。
碧草从袖中拿出帕子垫在石凳上,扶着沈揽月坐下,这男子也跟着坐下,眼神竟是一刻也没有离开沈揽月。
在沈揽月的示意下,碧草开口盘问:“信是你送来的?信上说来见之人是我们家三姑娘的嫡亲舅舅,你可有何凭证?总不能空口白牙的,就让我们侯府三姑娘认了这门子亲戚?”
这人立即从怀里拿出一团手帕,小心翼翼的打开手帕,露出里面的半块玉来。
“这玉是我和妹妹一人一半,要是没错的话,你娘亲手里也有半块一样的。我一见你便知,你定是我那苦命妹子的骨肉,你这双眼睛和我那妹妹像到不能再像了!琴娘也如你这般,身形要比一般的女子高挑许多。”
似又想起了什么,伸出食指和拇指圈起,说道:“她脚踝处有一指甲般大的青色胎记,若非是自家人外人是万万不知的!你从小和你阿娘阿爹生活在一起,定然是看到过这胎记的!”
听到此处,沈揽月心中已有了七、八分信了,儿时无意间,看到过阿娘的这处胎记,确实与这人说的别无二致。沈揽月手语对着碧草,让她向这男子一一询问关于阿娘的特征,终是确认了这人正是阿娘的亲哥哥,他们的亲舅舅。
从舅舅口中得知,这一对兄妹原是京城小有家底的商贾世家所出。家中做些绸布生意,也算是锦衣玉食。但因一次判断失误,订出了过多的绸布单子,下方的丝线竟是供应不足,引出了巨大亏空。不得不散尽家财填补空缺,尽数填了竟还有大笔欠款。家主余华不堪重负投江自尽,妻子也急火攻心染了病无钱医治,长子余鸿伯被官府扣押,要补足了亏空才肯放人,小女儿余琴娘无奈之下卖身与百花楼。
沈揽月心中疑惑,若阿娘进了百花楼,又如何与身为侯府公子的阿爹相识?又为何他们一家是生活在黔远关的?说来也是奇怪,阿爹是侯府的公子,是如何去了黔远关投军?这府中对于阿爹离家的事从无人提起,到底是发生了何事,阿爹要弃了侯府公子的身份,和阿娘他们一家在黔远关过贫苦的日子?
余鸿伯看沈揽月心有疑问,又说道:“你阿娘从小就学习琴艺,弹得一手的好琴,卖身银钱也是不少。因有这银钱我才出了牢狱,后来做了点小本买卖过活。你阿娘虽是进了百花楼,但琴艺好又是处子之身,百花楼先前只让她接雅客,等有名气了再...高价请入幕之宾。”说到此处俞鸿伯似是满脸的悔恨,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妹妹。
又接着道:“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没了踪迹,百花楼的人说,有一个富贵公子哥儿给你们阿娘赎了身,早不知去哪了。现在想来,应当就是你们父亲。当时京中传言说这二公子,被一勾栏女子勾搭的,都叛出家门去了,可你们阿娘不是这样的女子!定是有什么不为外人言的缘故。我拿着你们阿娘给我的银钱做些小营生,这些年到处探听你们阿娘的消息,可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叫我探听到黔远关有人见到过你们,待我到了黔远关,那人又说你阿爹阿娘皆亡故,留下一对龙凤子已经送回京中侯府了,这我才知道了你们的下落,赶忙送信给你。”
余鸿伯又正色道:“舅舅不过一小小商贾,和这侯府自是比不了的,但也攒下了点家业。不求能凡事替你做主,但只要你们姐弟二人用得着舅舅的,我没有不应的!你们阿娘受尽了苦头,我不能叫她的一双儿女也无人依仗。”
揽月起身向这男子郑重的福了一礼,知晓这舅舅是真心疼爱他们姐弟,能叫阿娘甘愿进百花楼,也要将这哥哥从牢狱里捞出来,和阿娘的感情也定是极好的。
余鸿伯受了这侯府三姑娘的一礼,又掏心窝子道:“自打知道你们姐弟的下落,我就探听了不少侯府的事儿,这侯府也不是什么好处所,老侯爷不知怎么娶了个年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继室,我听说这继室对府中子女是一概不管的,你哥哥又外出去学武,这老侯爷夫人竟也应允!京中的公子姑娘有哪个是少年就离家的?跟个不知什么人的跑到劳什子地方,还不知道你哥哥要受些什么苦处!也苦了你小小年纪,就身世坎坷,还有了这口不能言的毛病。”
说着又似想起了什么,揽月见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布包,小心打开一看竟是厚厚的一叠子银票。
只见他又说:“对了,我这次来除了看望你,我还带来了些银钱。现在侯府上头坐着的,和你们父亲那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你们自小又不在这府中长大,现今无父无母的在这侯府里,想必日子也不会过得太舒心。有些银钱总是方便些。你要是不够使的,再去派人来我这处。凡事多为自己和你哥哥打算些,这侯府看样子也没人拿你们姐弟当个人物看,自己多费心找个好婆家,可别耽误了!”
揽月心中暗道,他可不想找什么好婆家。但也知道这是做舅舅掏心窝子为他们姐弟着想,胸腔似是有什么慢慢盈满。
舅甥二人在这小亭中说话也有了段时间,碧草小声提醒道:“三姑娘,快到午时了。”
快用饭了侯府姑娘却不见了踪影,让人知晓是不大好。是以沈揽月告别舅舅折回寺中。
认了舅舅的沈揽月倒没有特别大的喜悦,就算是血浓于水,毕竟从未见过,也是要慢慢相处才会有深厚感情。
但到底这世上多了一个牵挂他们姐弟的人。
回去的路上,揽月想着远在黔远关的听风,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刚才舅舅还说要寄些银钱给他,想必他知道一定高兴坏了。
又想着刚才舅舅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这对儿双生子外边人看来,是定远侯的侄儿侄女,豪门贵女。但毕竟无父无母,在这侯府中没有根基。别家的姑娘们这个年纪,早就有父母帮着相看亲事了,这侯府的小姐们却迟迟没个动静。虽然对揽月来说,定亲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事。
还是要为将来做些打算,听风也不会一辈子在边关,总有回来的一天,到时侯有些银钱在手才好。现如今有了舅舅,倒不如跟着舅舅学些商人的营生,攒下些家当,日后和听风俩人便是离了这侯府,也不是不可。
下定心思后的揽月连步伐也快了些,明日起就和舅舅说带些铺子营生的书来看看。
从这日后,揽月每日都会来这亭中,学起经商的学问。
靠近后山的厢房内,总能看到一抹姿态挺拔的身影立于窗前。一身素色交领长衫,一截海棠枝穿过青丝,将青丝半挽在脑后,衬着此人不俗的气质。若是不走近看,还以为是谁家的少年郎,在此埋头苦读、盼着金榜题名,连窗外的海棠花瓣落在肩头都未曾知晓。
沈揽月手捧着一本账本仔细研读,脑中不断盘算着各类进项、支出、盈余。这一个多月以来,每日都和舅舅学看帐和这经商开铺子的学问,倒也算是成果斐然,余鸿伯带来的各类账本,揽月已能看出其中漏洞,并提出些许见解来,直把余鸿伯激动地用力击掌大声道:“余家后继有人啊!!后继有人啊!!”
转眼已一月有余,来时这山上的海棠正是艳丽无双、香气宜人的好时节,如今这山上的海棠花也隐隐有败落之意,侯府女眷也收整好行囊准备启程回府了。
而此时的边关之处,同样模样的侯府四公子沈听风也正经历着一场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