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百鸟檀木挂屏后,
书桌上,身形高挑、梳着垂鬟分肖髻、身着豆青衫裙的少女,正拿着羊毫笔临摹字帖;
屋子正中的楠木玫瑰椅上,身形娇小,梳着妇人的十字发髻、身着海棠红衣裙的女子,右臂轻倚着茶桌,正静静地望着写字的少女。
屋内静的如三月的听心湖面无一丝波澜,只是偶尔能听到纸张翻动的声响。
片刻后,一个梳着丫鬟髻的小女使走过屏风,对着玫瑰椅上的女子屈身道:“夫人,宋娘子遣人来请三姑娘了,说是习绣的时辰到了。”
玫瑰倚上的秀丽女子开口轻声道:“去罢。”
闻言,少女放下羊毫笔,走上前来轻轻屈身福了一礼,白皙的双手如蝴蝶般翻飞起来,竟是在用手语示意:“祖母,孙女告退。”
少女退出内屋,示意一直等候在屋外的女使碧草跟上向外走去。
被唤作三姑娘的少女走后,有女使进内屋收整桌上的笔墨纸砚。收整好后退下时,这年轻的老侯爷夫人还在盯着屋内的盆兰出神。
这被称作老侯爷夫人的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如一支亭中傲放的牡丹娇艳无双。
在京中这般年纪,就有这般大孙儿不大可能,也只能是做了家中已有儿孙的男人家继室。这女子是京中太常寺卿的嫡小姐柳梦瑶,正是十几岁议亲的好时候,却来这侯府给已年过四十的定远侯做续弦,一时间在京中也是众说纷纭。
自古男子家中妾室、通房都个顶个的年轻貌美,但娶回来的当家的女主人都是家世清白、贤德之流,便是勋贵之家续填房,也是要细细考察家世。一般有些底蕴的家族,自然也不愿意把年轻姑娘嫁个能当爹的老鳏夫,便是图了些仕途上的便宜,也要被众人的唾沫儿淹死,说成是卖女求荣。所以像这定远侯的续弦夫人这般,到底是不大多见。
拿着笔墨字帖的女使出了老侯爷夫人的院子,把东西送去三小姐住处,半路遇到了另一个熟识的小女使,俩人小声的嘀咕起来。
“今日又是整整的一个时辰!也太怪了!自打老侯爷去后每天都是这般,老妇人这到底是为何啊?”
拿着笔墨的小女使轻轻摇头道:“我也想不通,有的说老妇人这是在念着三爷呢!我听府中的老人儿说,这三爷没的时候虽不足三岁,但是除了眉眼,都和三姑娘像极了!”
“我觉得不对!要是看着三姑娘思念三爷,那也该是三爷没了的时候就如此,怎会在老侯爷去后,这才每天唤三姑娘来?一日不落,也不说话。随着三姑娘做什么,老妇人就是直直的看着,竟能看上一两个时辰!每日和三姑娘在一起都时辰,比亲生的姑小姐还要长!也怨不得姑小姐总是找三姑娘的麻烦。”
拿着笔墨的女使要比这小女使大上几岁,听她这般说立即停下步子正色道:“这也是你我这样身份的人能胡说的?在这侯府,主子们吩咐我们照做就是,又不是打了、骂了、短了你的银钱!不相干的不要胡乱猜测,小心祸从口出!”
被教训了的小女使知道,这话虽不中听却是为自己好,都是在这府中讨生活的人,便是被骂了也觉得心中一暖,忙笑道:“云翠姐姐教训的是,我以后再不胡诌了!”
说罢二人一同送东西到三姑娘的住处。
再说这被叫去习绣的侯府三姑娘,到了宋娘子教习绣的处所,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礼,在宋娘子点头后到自己的绣位前落座。
坐在最靠前绣位的少女见着三姑娘来了,出声道:“哼!我们三姑娘刺绣学的好,便有足了底气,就是谱儿大些也无妨,再来晚些谁又敢说些什么?”
听惯了这小姑姑的冷嘲热讽,三姑娘揽月也早习以为常,只坐下翻着自己的绣篮子。又听到有耳边有人小声唤她,闻声看向右侧的绣位,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正笑容明亮的望着她。
见她看过来,忙侧身靠近小声道:“刚才师父夸我了!说我翠鸟绣的比往日好!多亏了你,不然我又要被责骂!赶明儿带好东西来给你!”又瞥了眼前面的绣位用嘴型默声道:“你别理会她!”
三姑娘微微一笑,手语回道:“我不往心里去。”
这习绣的地方是在侯府内宅一处单独的小院落,是专门分出来给这习绣娘子住的。京中的贵女们幼时就会请刺绣娘子教导,直到姑娘们嫁人,有的和姑娘感情深厚的跟了姑娘去夫家,做个掌管针线的活计,也有的再另寻人家给未出阁的姑娘教习。
说到底都是些身份尊贵的女子,就是嫁了人也是婆子女使不断的,哪用得着夫人姑娘们做多少活计。所以给贵女们教习的习绣娘子不求绣技高超,能教会姑娘们做些贴身小衣、帕子、香囊的就可,能在新婚后给自家爷们做些贴身小物,也使夫妻间多些情分。
可这宋娘子是南地有名的苏绣大家,绣品也算是上上之乘,三年前来这侯府自荐做习绣娘子。
往时这内宅是老侯爷的继室夫人柳梦瑶在管,这柳梦瑶长得虽美,却实在年少,对姑娘们的教养也不大上心。直到新侯袭爵,新侯爷的夫人接过管家权,才开始给姑娘们寻习绣娘子。
这宋娘子来时,对束脩并无要求,只提要求带幼徒进府。这宋娘子颇有盛名,不过是带一女童,侯爷夫人直接就应了。宋娘子这二人虽名为师徒,说是养的女儿也不为过。
宋娘子半辈子钻研刺绣未成家,人至四十孤身一人,难免觉得有些孤苦寂寞。在游山玩水时,偶然拾得一襁褓女婴,无父无母、无名无姓,便带在身边养育成人。想着传授毕生绝技,也算后继有人,百年之后也有人养老送终。
奈何天不遂人愿,这宋绫绣生的一副娇俏可人的好相貌、双手柔嫩,却偏偏于针线之上实在算不得有天赋,每每气的宋大家扶额长叹,后继无人啊!
这宋绫绣虽于针线上一窍不通,但性子极为活泼有趣,也不知怎的入了三姑娘的眼,俩人常一处说贴己话。也是亏了这宋姑娘是个话多的人儿,对着这不能言语、性子沉静的三姑娘也能说个不停。
半个时辰后,宋娘子指着绣布上的山石绣样道:“今日的针法配色稍难,但只要仔细按我说的顺序来,也能绣出个七、八分相像。姑小姐、三姑娘都听懂了吗?若是没有疑问,我们今日就到这散学了,回去后可试着绣这山石图。我已和夫人告了假回乡,下月回来再来查验两位姑娘的绣功。”
下方的三位少女起身,对着宋娘子福礼。两位侯府贵女的女使们收拾着自家姑娘的绣篮子,宋绫绣胡乱的把绣线绣绷子往篮子里一扔,就凑到三姑娘面前。
“师妹,我要和师父一起回乡去祭祖,今日收拾好明日就走了,估摸着下月才能回,你自己要好好用饭、好好歇息啊!等师姐回来带好玩应儿给你!”说着在这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三姑娘头上揉了一把。
三姑娘手语道:“嗯,你路上也多加小心,听宋娘子的话,莫要贪玩乱跑。”
“诶呀,知道啦!比我还年少两岁,怎么啰嗦的像个老嬷嬷!”
一旁收整绣篮子的女使碧草笑道:“宋姑娘,你在这府中尽管打听,我们三姑娘除了对你,对别人何曾有过这么多话?您还嫌我们姑娘!”
宋绫绣伸手拍碧草:“你这小妮子!就知道护着你们姑娘,我不在的时候照看好你们姑娘!要是瘦了、磕了、碰了回来看我饶你不!”
三姑娘揽月闻言也笑,俩人说笑间也有依依不舍之意。
坐在前排的姑小姐的女使已经收好了绣篮子,姑小姐沈思娴走时轻哼一声:“和个习绣娘子的徒弟互称师姐妹,没得掉了自己的身价。”说完甩着帕子领女使离去。
宋绫绣轻轻撇嘴,对着三姑娘沈揽月小声道:“年纪小小,嘴巴倒厉害的很!我不在你可离着她远些,别又被她欺负了!你收好东西和碧草回去小心些,我去和师父收整回乡的物件去了,等我回来带好玩应儿给你。”
三姑娘轻轻点头,这时碧草也收好了绣篮子,刚才趁着俩人说话的功夫,顺便把宋绫绣的绣篮子也收好放到了一边。
这主仆二人一齐往自己的小院走去,一个说话,一个手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三姑娘,这姑小姐为什么总是为难你啊?”
三姑娘揽月轻轻摇头,碧草接着道:“府中有人说,因为老侯爷夫人总叫你过去说话,却和姑小姐不大亲近。姑小姐这是妒忌,可是姑小姐才是老妇人嫡亲的女儿,姑小姐和老妇人长得那么像,老夫人为什么不喜欢姑小姐啊?”
揽月又是摇头。
碧草又道:“三姑娘!你说老侯爷夫人这么年轻,每次听到别人叫自己前面都加一个老字,她心里会不会气恼?依我看,她肯定恼的不行!要不然,怎么每天都看起来冷冷的,总是不高兴。”
揽月又是点头,心却早已神游到别处去了。
碧草见自家姑娘没有反应,叹口气又说道:“都吃了这么多年药了,也不知道姑娘你的嗓子什么时候能好,自从听风公子走后,你就坏了嗓子,性子也变得这般安静,听风公子回来肯定要怪我没照看好你!都是我.....”
这些话碧草总是翻来覆去的说。揽月起先还劝慰她,这不怪她,是自己长大懂事沉稳了。小丫头却总是觉得是自己的错,姑娘的双生哥哥走了,姑娘心里憋闷,生病还哑了嗓子,一定是有了心病才变得这么少言寡语,自己身为贴身女使没能及时让姑娘开心,就是没完成公子的嘱托。
说的次数多了,揽月也就习以为常,左耳进右耳出。
碧草自言自语了半天,看出自家姑娘有心事,便问道:“姑娘在想什么?是在想昨日的信么?”
揽月轻轻点头,手语道:“信中人说是我的嫡亲舅舅,盼着与我见上一面,见上一面也好,说不齐真是阿娘那边的亲戚。若真是,我们姐弟在这世上也算是多了一个亲人。”
碧草点点头,想了下又说:“可是,姑娘你不能擅自出府去,这外男也不能进我们侯府,如何相见?”
揽月轻笑拍了碧草额头一下,双手上下起舞:“金音寺!”
“对呀!还是姑娘脑子好使!那姑娘你回了信,我帮你送去,那人说一直在京中来福客栈等着呢!”碧草顾不上额头,替自家姑娘高兴。要是真能找到姑娘的舅家,那姑娘也算是在京中有些助力,只是不知这舅舅是真是假?来了是想帮着照看姑娘,还是来蹭侯府的秋风来了。
揽月回到住处,拿了纸笔回信:半月后,可金音寺一见。
落笔,望着昨日收到的信件出神。
不知和自己一胞双生的听风现今在军营如何了,要是知道有阿娘的哥哥来寻他们,定要高兴坏了,不知她是否一切顺利,身份没有被人知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