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十殿会审的现场搬出孽镜来是秦广王一反惯常的做法,那么他亘古未有的破天荒之举,便是答应风回的请求,当众展示西王母的诏书。
金灿灿的帛书被秦广王举过头顶,将阴暗、幽邃的空间照亮。其余九殿阎王俱是匍匐战栗,从地上探起头来,透过指缝去看那万丈霞光。霞光分外刺眼,他们根本来不及看帛书上面写着什么字,便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次抬头观瞧。
唯有一个人,挺直身子盯着那道诏书,眸子里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这个人便是风回,他要亲眼看见,高高在上的西王母,究竟用什么样的字迹,给自己安排下如此惨酷的罪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狂笑,震惊了地府里的大鬼小鬼。笑声传得很远,打破了周遭的阴森与死寂,似乎还激起回声。
那是风回的笑声。他嘴巴张得大开,面目已经变形,笑得恣意而狂傲。
十殿阎王怒目而视,地府的鬼吏和阴兵纷纷握紧刀枪,只待王爷一声令下,定要把这个不知死活的狂徒砍成肉酱。
“肃静,肃静!”黑白无常缩在阴兵后面,却又狗仗人势地吼道。
“大胆狂徒,竟敢对着西龟王母的诏书发笑!”秦广王气得直翻白眼,喉咙里发出“呲啦、呲啦”的呼吸声。
西王母居住在昆仑山,昆仑山仿佛一只巨大的灵龟,于是又被称为“龟山”,而“龟山王母”则是仙家、俗众对西王母的敬称。西王母在仙界的地位极其尊崇,秦广王即使在盛怒之际,也不敢对她稍有怠慢,用的仍是敬称。
然而,十殿阎王越是对西王母抱有敬畏之心,风回的答话越是令他们两股战战、惊恐万状——
“什么龟母龟公!你的障眼法,在我这里全然失灵!”
大鬼小鬼都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臭小子,居然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这是要遭天谴啊!
秦广王的手在发抖,他手里的帛书垂了下来,一下子黯淡无光,有气无力地打着摆子。
西王母的诏书乃是天书,凡人的肉眼是看不见上面有字的。
风回乃是凡人,死后来到阴曹地府,以他的修为,怎么看得见天书上的字迹?
秦广王满以为风回见到诏书上的祥光,便会吓得屁滚尿流,跪倒尘埃磕头认罪。可他失算了,风回是个耿直的少年,并不轻易屈服于他人的淫威。更何况,他都已经是个死人了,莫须有的罪名已经给他判定了,他还有什么畏惧呢?
风回看不见帛书上的文字,因此笃定:它和孽镜一样,是秦广王蹩脚的障眼法。而当这障眼法和“龟山王母”联系起来时,他便将十殿阎王连同那些“龟母龟公”一起鄙视了。
这个大逆不道的臭小子必须遭天谴,在遭天谴之前,必须让他领教领教地狱里阴兵的厉害!秦广王一个眼色甩出,其余九殿阎王一起点头,十个人齐刷刷从惶恐不安转为一脸凶相。
黑白无常最为踊跃,卷起长长的舌头打了一声响哨,阴兵们顿时化作一具具冰冷的僵尸,结成阴森森、惨戚戚的噬魂啮尸阵,一步步逼近风回。
阴兵的火把被阴风吹灭,周遭只剩下人灯的磷火。磷火在漆黑中挣扎着,如同被铁叉挑起的男丁一样奄奄一息。
磷火明灭。风回睁大眼睛,看着阴兵的青面獠牙,恐惧重新袭上心头。
“啊呜,啊呜……”
阴兵刚才只有对面这一列,眨眼间却从四面八方卷来,与自己只有五步之遥。风回丝毫看不出他们有半点动静,但他们在不断靠近,四周还回荡着凄厉的鬼哭声。
“横竖是一死,与其被僵尸撕咬而死,不如拼死、战死。”风回这样寻思。
“不是死,而是所谓堕入永寂。我都已经死了,难道还怕堕入永寂?嗯,永寂就永寂,痛快一点!”风回转念想道。
纷繁的思绪在风回脑子里穿过,耳畔忽然“嗡”的一声,随之闪出一道黑影。风回余光所及,那是两条通体漆黑的毒蛇,正吐着信子扑向自己。
毒蛇吐信的声音在一瞬之间变为金属摩擦之声,尖利而刺耳。风回定睛一看,毒蛇幻化为铁链,铁链蜿蜒伸展,行将缠到自己的脖子。铁链另一端,是一黑一白两个鬼影闪动,那是黑白无常催动法力,前来捉拿风回。
“噗嗤,噗嗤!”
风回本能地抬手,手臂撞击在两道铁链上。铁链又在瞬间幻化为毒蛇,毒蛇仿佛受了剧痛,发出急促的气息声,扭动身躯朝暗影里逃遁。
“黑白无常也不过如此。”风回暗暗想道。
但他并没高兴多久。阴兵就像潮水一样卷了过来,有的举着锈迹斑斑的铁锤铁斧,有的徒手上前,手上没有半点皮肉,全是森森白骨。
风回刚才满心恐惧,而此时和阴兵短兵相接,他忽然忘却了恐惧。
上下左右白花花一片,分不清是人是鬼还是白骨。风回握紧拳头,奋力出击,打倒一个算是保本,打倒两个算是赚了,倘若打倒三个,算是这身功夫没白练,他可以含笑“堕入永寂”了。
“轰——”
风回没来得及数,也根本不可能去数,他一拳挥出,竟将四具僵尸锤得粉碎!
“轰轰!”
风回第二拳使出,却似混水摸鱼一般抢过一柄铁锤,铁锤在瞬间一收一放,又有四个阴兵化作粉尘,消逝在永恒的黑暗里。
“一个打掉八个,我怎么这么厉害?”
风回武艺不弱,但他深知,即使再厉害,在千军万马的包裹之下,一出手就放倒八个敌人,这也太夸张了吧?
但刚才那八个阴兵只不过是引子,风回先发制人得来的优势立即化为泡影。阴兵越积越多、越围越厚,在无穷极的黑暗空间里扎下天罗地网。
风回使出浑身解数,击倒阴兵无数,但似乎全无作用——那些“死去”的阴兵留下森森白骨,堆积如山,渐渐将他掩埋。
白骨成堆,累积如山。风回仿佛陷入流沙,一点点在白骨堆里沉没。上面是数不清的阴兵降落下来,有如泰山压顶;下边又有数不清的阴兵作祟,伸手捉住他的双腿,拉他下沉。
任凭风回挣扎、反抗,任凭他打散、打碎无数枯骨,他终究完全没入暗黑无际、深不见底的“流沙”之中。
恐惧、慌乱再度侵袭他的内心。比恐惧、慌乱更加糟糕的是,一双双冷冰冰的爪子,扼住他的咽喉、捂住他的口鼻,而且还有几只手,正在用钻头对准他的肚脐。
“堕入永寂”看来不可避免,地狱里的万种酷刑看来也是在所难免。风回对生已不抱希望,对好好地死也不抱希望。他想趁着疼痛还没包裹全身,赶紧想清楚:自己到底因何而死,死前到底犯了什么样的罪。
风回越来越窒息,“流沙”里涌动的铁钻开始刺破他的皮肤,令他身体痉挛。他的意识活动逐渐变得困难,记忆的碎片经过生死两界的冲刷与隔断,早已是把捉不定、扑朔迷离。
“十五岁离家出走,只身赴京。在京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仍在努力地回忆。
随着身上剧痛的不断加深,他的思绪逐步停止,唯独感受到阴兵对他变本加厉、肆无忌惮的折磨和摧残。
“龟母龟公要我受尽酷刑、堕入永寂,到底是何目的?”
这是风回最后的疑问。这个疑问一闪而过,在接下来的一瞬,风回完全沦为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情绪,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无边无际的阴黑。
阴兵的噬魂啮尸阵在继续推演,厉鬼的哭声化作山呼海啸,铺天盖地、响彻三界。哭到极惨处,又似在引吭高歌,似是深埋在地底的恶鬼举行着最后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