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漆黑的空间,一时火光闪耀、影影幢幢。
一队阴兵手持火把,推动一辆大车走了进来。大车上面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这便是孽镜。孽镜凸凹不平,沾满血渍和油污。
黑白无常把风回推上车,要他照见自己的诸般罪恶。
风回踩在老旧的车身上,脚下的木板咯吱咯吱乱响,车身上发出浓郁的尸腐气息。他并不着急照镜子,而是转过头来,蔑视着煌煌灯火下的十殿阎王,以及那群怪模怪样的鬼吏和阴兵。
火光熊熊,蒸腾着暗红的血气。风回看不出来自己在哪里,反正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空间,仿佛无边无际,中间连一根柱子也没有。
十殿阎王和一众小鬼不约而同仰起头,盯着这个不知死活的毛头小子。黑白无常心里发出冷笑,他们才不管他生前杀了什么人、作了什么恶,他们期待着把地狱里惨绝人寰的酷刑一一在他身上演示,他越是哭嚎、颤抖,他们越是兴奋。
风回停在镜子面前,心突突跳了起来。他确信自己没有行过凶、杀过人,但当他看到十殿阎王的眼神时,这份自信似乎又有所松动。
“莫非我梦游过?莫非我醉酒之后胡作非为?”
他小心翼翼斜过眼来,瞟了一眼那脏兮兮的镜子,但除了厚厚的污垢和昏黄的反光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风回挪了两步,身子正对着镜子,可依然全无效果。偌大的镜面,慢说照见生前罪孽,连自己现在的样子也无法映现。
他来回踱步,又靠近镜子,鼻子几乎贴到镜面上。可是孽镜上面,可以看到的只有污垢,可以闻到的只有恶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一颗悬着的心放松了下来。风回冷笑两声,心中想:什么孽镜,不过是糊弄人的障眼法,而这障眼法也太过不灵,十殿阎王耍弄的把戏也太过拙劣!
他笑出声来,继而怒火难禁,一拳砸在镜子上,粗糙的镜面立即皴裂。他仍不解恨,猛然发力,把两人多高的镜子举过头顶,重重摔在地上。
“我日你先人!”镜子落地的那一刹那,秦广王双目迸出,发出撕心裂肺的咒骂。
黑白无常比秦广王更加愤怒,跳上大车,要给风回套上枷锁。
“噗通,噗通!”
风回自己都感到惊奇,哪里来了一股巨大的力气,轻轻一推,便将一黑一白两个小鬼推下车去。
阴兵躁动起来,人人咬紧牙根、攥紧拳头,火把的凶焰越发跳动不安。
风回俯视众人,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激动。他提示自己要镇定,反正已经是死人了,难道还怕再死一次?
“大哥,这人怎样处置?”地府里第五殿的王——阎罗王,发话问道。他是十殿阎王里唯一的面相和善的人,说话声音也柔和得多。
“千刀万剐!屠魂戮魄!”秦广王气得浑身发抖,狰狞的面目再也难以掩饰。孽镜被毁,以后下地狱的人该如何判定罪刑,这更是让他头痛不已的难题。
“嗖!”
一支羽箭从阴兵手中弹出,射中风回的肩胛骨,箭挟裹着巨大的冲力,将他的身子带了起来。
风回在漆黑的空中滑行很远,然后重重坠地。远处发出咯噔咯噔的脆响,是那支箭穿过他的身体,落在地面上。
“受死吧!”
黑白无常抢了过来,拿起粗重的铁链套在风回的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哥俩奋力扯直铁链,恨不得把他当场勒死。
风回的肩胛骨颤巍巍发出响声,幸而没被射断。他感觉不到疼痛,也不知道浓稠的血浆溢在铁链上。
他喉咙发痒,却干咳不出来,而且胸闷窒息,眼睛开始上翻。余光一闪,这才看清,黑白无常分立左右,正在用最粗鄙无情的手段对待他。
“我若有罪,自当领死。但地府的鬼把戏已被拆穿,他们凭什么对我用刑?”一念至此,风回怒火不息。他身上血脉贲张,受伤的肩胛在一瞬间弥合,身上的脓血结为血痂。
“噗通,噗通!”
猛然间,风回爆发出巨力,一把扯断脖子上的铁链。巨力激起气浪,拍打在黑白无常身上。这一对难兄难弟跌出三丈远,铁链的碎渣嵌入骨肉,疼得他们直咧嘴。
“放肆!”
所谓打狗看主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竟敢在阴曹地府里打伤黑白无常!十殿阎王纷纷议论:是可忍熟不可忍!
然而暴躁的秦广王尚未失态。他摊出手来,示意众位兄弟暂且平息怒火,他有办法让风回乖乖地伏法认罪。
“你的障眼法,对我全无效用。你打算再次出乖露丑吗?”风回的身体里流淌着愤怒的血液,他通体燥热,已将恐惧、犹疑抛在九霄云外。
“你欠下的帐,地狱的鬼卒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算!”秦广王瞪了风回一眼,命令贴身小鬼去第一殿中,把他桌案之上的那个玉匣子取来。
小鬼没多久就回来了,双手捧过一个莹润皎洁的玉匣。秦广王立即神情严肃,率诸殿阎王以及一众鬼吏鬼卒跪倒在地,冲玉匣子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众人起立。秦广王接过玉匣子,打开盖子,从里面抽出一卷帛书。帛书乃是金线织成,做工极其精美,还用细密的针脚绣着祥云纹饰。
不等秦广王展开帛书,风回的鼻子里已发出嗤笑声。在他眼中,秦广王捧着金子做的书卷,两只眼睛都快掉出来,简直是一副令人厌弃的守财奴的模样。不管他手里是什么金银珠玉、奇珍异宝,在风回看来,都不过是玩弄鬼把戏的拙劣道具,想唬住常人容易,想唬住他却难上加难。
“现有西王母诏书在此,列位听宣……”
秦广王头一句话才说出,其余九殿阎王如同被打断双腿一般,齐刷刷跪倒在地。那些鬼吏、鬼卒更不敢含糊,王都跪了,自己怎敢不跪?那几个挑着人灯的壮汉跪得太猛,让铁叉上的男丁痛苦不堪,发出虚弱的闷哼声。
风回面带微笑,审视着周遭的一切。在他耳边,响着秦广王的话语声,依然粗声粗气,夹杂着浓重的方言,只是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更加使力,也拉得更长。
“囚徒风回,系千古罪魁、万载贼骁,兹打入地狱,令十殿阎君施以重刑,严加惩治,以正天地人三界律法。必极尽棰楚之痛、穷尽蛊虿之毒,销其神魂、残其体魄,令其神形俱灭、堕入永寂,永世不得超生,以此万劫不复,切记,切记!”
秦广王念完西王母的诏书,已是大汗淋漓、大口喘气。他生怕汗渍弄脏金灿灿的帛书,赶紧卷起袖子,把帛书交给小鬼,重新放进玉匣子,然后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你听明白了吗?”秦广王语气恢复平静。
“这就是你们的判决书?”风回反问。
“算是吧,”秦广王迟疑了一下,继续说,“说你罪恶弥天一点也不为过,王母娘娘对你的判决确实公道。”
风回听到这里,仰起头来,闭上双眼,嘴角微微上挑,那是冷得透入骨子里的笑。
“这怂娃……”
“这恶棍……”
十殿阎王对风回的举止神态大为不满——胆大包天而不知死活的毛头小子,对阎王不敬已经是罪不容诛,而他现在,是对无上尊贵的西王母不敬、不屑、不以为然,把他扔到油锅里炸一千次、放在大石头下锤成稀泥都不算过分。
“王母娘娘的判决,你服不服?”秦广王慢悠悠地问。在他的想法里,西王母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个字,往古来今无人不服,而且不敢不服,风回即使再不长眼,如今也该服膺了。
但风回的一个问句,令秦广王以及在场所有人莫名惊诧!
“你说的那个叫西王母的人,到底依据什么罪名,判给我这样的刑罚?”
十殿阎王面面相觑,他们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西王母判你下地狱、受酷刑,还须要你有罪名成立?
“再者,你那张黄灿灿的纸,也不知是谁用过的手纸。就凭你糊里糊涂念一下,我就信那是什么西王母的诏书?”
“依你怎样?”秦广王圆睁双眼,死死盯住风回,额上青筋暴突。
“给我看!”风回冷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