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无际的漆黑,仿佛被墨汁染透了的铅汞,将万物湮没,将宇宙包裹。
漆黑之中,是彻底的死寂。一切生命似乎都死透了,连风都没有一丝半缕。
他在这片漆黑与死寂中醒来,孤零零的。他还来不及思考,眼睛不知道睁没睁开,那厚重的黑暗便顺着他的鼻息灌入他的肺,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令他窒息难熬。
他开始有了意识,但当他的第一个念头闪过,他的知觉就被阴森、恐怖占满。无穷的绝望钻入骨髓,他的身子僵直起来,悬浮在黑暗里,无法动弹。
他叫风回,刚满十八岁,一个几乎无所畏惧而又时不时莫名彷徨的年纪。他从未感受过绝望,即使在深冬季节风雪交加的夜里,即使在最困苦难熬的时候,他都踌躇满志,不知退缩。但是,此时此刻,大为不同。他不知道身处何地、今夕何夕,他只知道自己的身躯被黑暗吞没、被阴森啃食。他茫然无着,整个身子如同沉入海底,等着不可知的命运任意摆布。
风回努力回忆:自己是怎么进入这片境地的?但任凭他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他心烦意乱,想要放声呼吼,可他的嗓子里如同灌了铅,沉痛而沙哑,像是谁在喉结上割了一刀。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他想挣扎,想用双手撕破这厚重的漆黑,可他的四肢百骸早已麻木不仁,而漆黑愈发像蟒蛇一般将自己牢牢缠裹,还要一口吞掉他的整个肉体和全部灵魂。
挣扎是徒劳无力的,风回提醒自己冷静下来。他将脑子里的绝望、孤独、惊悚、烦闷一并删去,准备重新整理整理思绪。他深吸了一口气,而一股刺鼻的气息旋即漫入鼻孔,呛入胸肺。
那股气息越来越浓烈,是香烛纸蜡燃尽后,被雨水沤湿的气味,刺鼻而又充满腐气,令人恶心作呕。
风回咳出声来,但声音立即淹没在无尽的黑暗里。
“难道我被埋进了坟地里?”他如是猜疑,正不得其解,遥远的暗影里传来一声钝响,仿佛石砌的墓门缓缓开启,又似厚重的土地开裂沉陷。
一点幽光亮起,迢迢如有河汉之隔,但是像鬼魂一样悬浮着不断靠近。风回的瞳孔放大,看着那一抹微光,忽闪忽闪,由远而近。
光亮越来越近,不止一点,而是两三点,三五点,微弱的光线同胶着的漆黑艰难抗衡,最终连接成片。
光亮之外,传来步履之声,有一群人在缓缓走近。脚步是有气无力的,好像是疲惫的劳工走向工地,又像是哀怨的死囚走向刑场。
光亮已经逼近。风回眨眨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几个精壮的恶汉,青面獠牙、狰狞可怖,分别用铁棍叉起一个垂死的男丁,男丁前胸被切开,露出白森森的肋条,肋条上燃着磷火,那便是光源。
脚步声停止,磷火释放出哔哔啵啵的炸裂声。在挑起人灯的那一排恶汉背后,映现出十个峨冠礼服、大腹便便的人。磷火的微光中,风回看得出来,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清一色的暴虐、冷酷,散漫的眼神里透出凶残和烦躁。
这十个人,乃是十殿阎王,分别是:一殿秦广王、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帝王、四殿仵官王、五殿阎罗王、六殿卞城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平等王、十殿转轮王。地府之中分为十个大殿,分别由这十个王掌管。
风回预感到了不详。他感觉到,脖子上剧痛难忍,黏黏的液体不住渗出,还带着腥臊的气味。他看不清自己身上到底怎么了,但他猜到,自己被人割喉,此时已经堕入阴曹地府。
不错,风回不仅是在地府,而且面临着最严厉的审判——十殿会审。
地府里的十殿会审并不经常举行,只有碰上那种不世出的罪大恶极之徒,才会劳烦十殿阎王齐聚一堂,商议该如何用刑。其实也根本不用商议,因为会审得出的结论永远只有一个:把十八层地狱里最惨烈的刑罚依次轮番且变本加厉施加在受刑者身上,让他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十殿阎王按部就班,依次发表他们发表过无数次的意见。他们故意把语速放慢,语调里夹杂着各地的方言,粗声戆气却又拿腔捏调。最后由一殿秦广王宣布:囚犯风回,生前罪大恶极、罪恶弥天、罪不容诛、罄南山之竹南赎其罪,兹打入十八层地狱,备受酷刑,直至三魂荡尽、七魄消亡,堕入万劫不复。
宣布完毕,十殿阎王开始打起呵欠,懒懒地想要退场。地狱里的恶汉挑起人灯,匍匐蛇行,在前为其开路。黑暗之中响起铁链的声音,那是黑白无常扛起枷锁镣铐,要带风回深入十八层地狱,正式接受秦广王所宣布的各种酷刑。
“噗通,噗通!”
风回忽然恢复了气力,从黑白无常手中挣脱。黑白无常都是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摔个不轻。
然而周遭的漆黑过于浓厚,将黑白无常的惨叫声吞没。十殿阎王在大鬼小鬼的簇拥下阔步向前,根本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
“你们都别走!”风回站直身子,将抢上来的黑白无常再次顶开,对十殿阎王大声吼道。
这一声吼,仿佛大地沉陷的闷响,并不刺耳,却震动心魄。风回满心激愤,胸脯起起伏伏,眼睛里透出怒火。对于他而言,怎么死去、怎么来到地府,都已不重要,而他不能忍也绝不忍的是——凭什么给他判了这样的罪名?
这一声怒吼之后,他的咽喉愈合,鲜血不再淌出,他的身躯恢复完整。然而,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察觉这个巨大的变化。
杂沓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十殿阎王扭过头,投来惊诧而愤怒的眼光。他们执掌阴曹地府以来,还没有人对他们这样大喊大叫——从来没有。
“我犯了什么罪,你们给我说清楚!”风回的视线同十殿阎王正面相接,眼神里的愤怒之火,在人灯的磷火照耀下显得更加炽烈。
“咦,小娃子……”不知哪一殿阎王发出感叹。
“不知死活的狗东西!”不知哪一个小鬼随声附和。
十殿阎王走了回来,有的插着腰,有的背着手,有的用细骨头剔着牙,但统统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风回。一个阎王懒懒地说:“会审已经结束了,还用得着跟他废话吗?”
但一殿秦广王破天荒地跟风回废话了起来。他掰起手指头,数起风回生前犯下的罪名——上至谋杀皇亲国戚、国家重臣,下至杀害平民百姓、痴男怨女,不一而足。他十个指头掰完,风回的罪过还没有数清。
“任何一项罪名,都够你在十八层地狱受最重的刑罚。”秦广王终于不耐烦了。
风回开始头痛,一是因为秦广王哼哼唧唧半天没数清楚指头,二是——他才活了十八岁,前十五年一直在父母的严格管教下度过,十五岁那年他离家出走来到长安求取功名,三年浑浑噩噩过去,功名虽说没有混到,他却也没做过这等杀人越货的坏事。
“你们抓错人了吧?”风回对十殿阎王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感到恚怒,语气里充满嘲讽和不屑。
“放你……,”秦广王怒目圆睁,本来想骂“放你妈的屁”,但顾及身份,不愿当着这个毛头小子表现出气急败坏的样子,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让你照照孽镜,你的斑斑劣迹一看便知!”
秦广王掌管的地府第一殿,设有一座高台,名叫“孽镜台”,台上放置一面镜子,叫做“孽镜”。生前作恶多于行善的人,都要被押到孽镜台上,看一看所犯罪恶,再被打入后面几殿所辖的地狱里面承受苦刑。
秦广王此话一出,其余九殿俱各吃惊。处置这么一个死于非命的平民家的小子,举行十殿会审已是多余,何必再去搬动孽镜?难道秦广王是吃饱了撑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