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夫子指定书目的第七页。
课堂上充斥着十五位莘莘学子的读书声,善哉,者也,之乎,一时间不绝于耳。
走进私塾的竹悲环顾四周,自己第一次见到苏先生的情景忽的从十五书生的朗读声里偷钻出来,遮住了眼。
还未满黄口之年的小孩在竹一纷的牵引下走进同蜡私塾,朗朗读书声振动了院里天竺葵的叶片。“竹惑心来访,苏先生可在?”
七年前,苏先生意气风发,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只一面,就让竹悲忍着吃下手中红薯的冲动,愣在原地盯着苏先生的一举一动。
就这样,竹悲被竹一纷交给了苏先生。在苏先生门下,共七年,平十二月,闰十三,四平,三闰。期间除了学习平时应学的七史和五经外,还有,苏先生亲手相传的厨艺和棋艺。
按理讲,苏先生是不用自己下厨的。作为进士,虽在那届排名第一百四十多名,仍然可以收到俸禄,加上自己授课的收入,不该请不起一个会做饭的仆人。
但事实总是残酷的,苏先生真的请不起太贵的仆人。
原因嘛,竹悲直到今天才看明白。
第七页翻开了,竹悲却一个字也读不进。苏先生捏了捏自己蓄起的山羊须,持着戒尺轻碰了碰竹悲的书。
竹悲感到苏先生已经向大堂走去,反应过来赶忙起身跟着。
直走到天竺葵的旁边,苏先生才停下,不急不忙地左看看右瞧瞧,捻起一点泥土在手指间感受干湿程度。苏先生的手指不像大多读书人那般怜惜,并不透露任何文雅的书生气。真要比起来,倒像是昨日竹悲在小摊前见到的手艺人的手。
指宽而厚,骨外凸,青筋粗而易显,皮着实硬。
竹悲见了也觉得奇怪,于是行了礼后向夫子问起。
苏先生不作答,只是反问:“不由,你,可知自己读书之初衷否?”
竹悲一时愕然,左思右想下也得不出一个答案,忽的蹦出与楚烟离别时听得楚烟喊的一句:“要逼,就直逼天下!”
于是竹悲再拱手,弯腰向苏先生作恭。“苏先生,学生不才,欲直逼天下。”
“直逼天下,还是执笔天下,你可确认过?”苏先生说完,眼里并未有嘲笑下竹悲的意思。
竹悲抬头看着苏先生,心里仍是楚烟那一句,于是再拱手,弯腰,道:“大概是直逼天下。”
苏先生手指间的泥土成了粉末,甩开袖子,拱手,作恭,“苏梓云绣在此请愿,不由若有一日万人之上,直逼天下,可为我大黎民百姓主持公道否!”
竹悲心里仍是楚烟那一句直逼天下,一遍遍想起,一时间竟感伤起来,不知是不是自觉,竹悲肃声道:“学生必遵。”
“不由若直逼天下时,天下已起家破人亡,百姓流离失所之祸,你可知自己逼的是哪个天下?”
“不由不知,还请先生指教。”竹悲再拜。
苏先生收起双袖,背手转身望向青秋镇的南门外。
那风正从南山往这儿赶,那儿是雪雁归来的栖息地,是月川河流过的峡谷,是当今尚还年幼的皇正受到磨练和考验的都城——归许。
”不由,你可有进考中状元的打算?“
”学生惭愧,不知自己斤两。“
”若连决心都不清楚,何来他事。“
竹悲仍是想起楚烟长辈的激励。”学生正有进考的打算。“
”确有否?“
”学生确实有考中状元的......“
苏先生回头转身,一巴掌打在了竹悲的脑门边上。这一巴掌说重不重,但惹得竹悲一个踉跄,视线一黑。
“那你上课在七思八想些什么!”
竹悲被打,不知苏先生所为何意,听得苏先生嗔骂后才不好意思地用衣袍擦了擦手中的汗,一时心中只剩惧怕。
“学生之过,劳烦夫子操心了。”竹悲知道苏先生是在为自己操心,摆好态度,诚恳地向夫子再拜了一次。
雪雁飞过,雁阵里惊起几声琵琶音。竹悲没敢动,心里却痒痒的很。
“抬头看看。”苏先生此时开口了。
竹悲一抬头,雁正好飞过,往暮色近浓的酸桃山飞去。
青灰翅拂过,不相干的云黯淡下来,雁阵下方,青秋镇北市的灯笼星星点点挂起。
“元宵节讲究一个 ′圆′字,因此不管是这碗里圆滚滚,还是这路边红火火,都得求一个圆才讨喜。”厨房里,厚似游云的白烟如聚起的驼峰一般,从大锅里昏昏地跑出来。八字胡的老管家宋不万坐在灶台前,听厨子花添才一个劲地唠叨起来。
宋不万眯着眼,头上的暗紫九钱帽被火光映的发亮。花添才微胖的手稳抓着勺,轻轻扒拉开汤表层的白沫,时不时捞起一点儿锅里的灰渣,迅速地甩到锅台上摆着的铝盆里。
有时铁勺靠上铝盆,器鸣之音会惹的宋不万瞥上一眼。
几位下人候在门外等着汤圆熟,领头的一位叫宋欠子,是宋不万的叔叔,却小宋不万两个年头,两人从小相伴至今,因此平日里只互喊府里的身份,以免坏了规矩。第二位挤在众人中间,却把手收在袖子里的女子是新入府里的高苑苑,年近花信,一双眼在众人间瞄来瞄去,只等发现什么新鲜玩意儿好同众人闲扯,拉近关系。另外的三位是两男一女,年纪相仿都不过十五六岁。
竹悲十七,来年的三月二十二方得十八。于是竹悲被父亲竹一纷领去了十七彩上街,目的是猜一猜那十八鹊下桥的灯谜。
“讨彩头,这不懂!”竹一纷对竹悲的疑惑和迟钝感到无奈,这会儿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把竹悲带过来的真正目的了。
背着手的竹一纷沉住气,横穿过人群,人流里自觉给他让出来一条路。话说竹一纷八尺身材,虎躯熊掌踏上十八鹊下桥之际。桥上一股子氛围立马变得活跃起来,窃窃私语,面露趣色的不乏半者之余。
竹一纷很满意,这就是他要的。
竹家长子应当要在众人的见证下展露风采。
反观竹悲这边,一会儿盯着红艳艳的花伞露出痴呆不已的面容,一会儿瞧住几双铃铛鞋抿着嘴傻笑。
好在竹一纷已经走上桥,无心回头看竹悲的境况,只一心找着合适的灯谜。
竹悲没多想,跟在竹一纷后头,竹一纷看了哪个灯谜他就凑上去看一眼。这些桥头的灯谜看过后,竹一纷摆正身子,走到一位摸着身边女娃后脑勺的老爷子摊前。
老爷子是读书人,读了一辈子。这里青秋镇的两代学子有一半是老爷子的学生,另一半是其余老先生和苏先生的学生。
老爷子身旁的是他的孙女,疼爱至极。只是今天受竹一纷之托,要出几个灯谜给竹悲猜一猜,这才抚慰孙女,要多等些时辰才能去买彩上街的糯白糖来。
竹悲看见老爷子,立马走到竹一纷前面去,“老爷子,给我爹出个灯谜猜猜·。”竹悲挨着老爷子耳朵小声说。
老爷子哈哈笑着,站起身来,向竹一纷行礼。“元宵佳节,竟有幸见父子同心。”边笑边引着竹一纷和竹悲到灯谜前。
却见“午时,方丈见寺里和尚南晒衣。”打一字。
竹一纷眯着眼,看完灯谜后转身走开了。
倒不是一副心有成竹的模样,更像是看热闹一般地叉手抱臂站在离竹悲几米远的地方。
竹悲一开始也没有头绪,心里想着:既然是一个字就不会有多难。况且灯谜中信息丰富,按自己的感觉先猜一猜。正当竹悲一心忧虑之时,他看着竹一纷轻松略显得意的姿态忽然就放下了忧虑。
时间过去了三分钟不到,周围已经聚过来不少人。大家都放了心眼在老爷子的灯谜上,一时桥上的人流有些停滞。
桥上,猜完一个灯谜便会有一小批人陆陆续续地离开,大家都过来讨个热闹。
竹悲在众人的围拥下显得很突出,兴许是因为他就站在老爷子旁边,边思考时正在用一根手指摩挲脸颊的缘故。
反观竹一纷此时也被一群小孩簇拥在中间,与众大人们隔开了。
竹悲终于想出来灯谜,两眼放光一般转过身朝众人挥手,“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众人见状有的傻笑起来,有的眯着眼,有的将手中的笔搁置住,抬起头顺着人流盯着竹悲的傻样。
“是一个‘時’字。”啊呀几声里,充满了众人恍然大悟和苦苦不可得的惋惜。
竹悲见众人这般反应,也觉得有趣,倒没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一等,只是打心底流露出了得意和满足。
老先生将灯谜拆下,翻开纸张,细线缝上去的一个“時”字出现在众人眼睛里。
竹一纷摸着小孩的头发和发髻,满脸胡茬都传达着笑意。
老先生接着将其余三个灯谜一起亮了出来,只见:“似在此地又在此外,既在你眼也在他(她)心”“木无缺,月合守”“互行林至深,晨有断钟声。”
慢慢,人群里断断续续,牵扯间躁动了,赢,一个字锁住了围在灯谜旁的众人。
自然也有看热闹不参与其中的,他们大多是游街上灯的恋人,船桥边嬉戏的青梅竹马,再者就是中年的夫妇和老年的游客,他们聚散在清秋镇北部,似是一团团跑出了火红灯笼的焰与雪,填满了整条街道。
竹悲盯着灯笼,缓缓地就要晕过去。一种人间意被他感受着,但似乎太过于庞大或是混沌而使他头昏不已。
众人也是头疼,不少人喊了自己猜的答案都只惹得老先生笑出声来。竹悲恍惚间,只听得竹一纷身后传来一个小童的声音:“我!”
“诶,对了!”老先生被惊了一下,笑了一声很是爽朗。
众人一共十三位,个个摸着胡子帽子,这才醒悟。竹悲这时已经靠在了桥栏,他忽然觉得莫名有趣,却又想不明白自己的感受。
小童是老先生新收的学生,平日几句话都不舍得说,此时一鸣惊人。
老先生把第三个灯谜摆在众人面前,竹悲先前看过了,此时揣着答案装哑巴。
众人一顿研讨下,“相”字被提了出来。
现在是第四个灯谜,小童黄口之年,站出来分析道:“老师您的灯谜是一半部首一半独体,这一句,前半段讲的是两个人走进林子,后半段讲的是这时是早晨而且还有钟声阵阵。我猜是一个…”
小童有条不紊地讲完·,只剩一片探讨里的沉默和不如人的唏嘘。
竹悲越发觉得有意思,也忽然明白了什么。
片刻间,小童吐出单字“待。”
“好!好一个一鸣惊人啊!”小童在老先生的赞赏下领走了两个灯笼。
灯笼上印着朱家的祥云图,红青线在烛火边上闪闪发光。
提着灯笼,回家路上,竹一纷踱步走得安稳,竹悲则一心回想着那四个字——
時我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