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镇吹着半轮明月凉透的晚风,水和倒影在晃动,仿佛夜的唇在轻吻一樽清酒。
竹悲同父亲赶回府上时,家中已经摆好了宴席。各式各样的红灯笼和喜庆件儿挂在方方正正的厅堂四周,竹悲见了很是疑惑:“过年怎么不见这么大阵仗?”
“你雪姨回来了不知道!蠢到家了,真是!”竹一纷越讲越气,瞪眼逼近竹悲,用双指指着竹悲严声责怪道。说完,鼓起袖子拂过竹悲跨过门槛:“雪妃近日身体可还安好啊,远道而来切莫着急返程,车马劳顿最伤人身体,待在竹家也好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啊。”竹一纷边走边说,几个大步就来到了雪妃子的身边。
雪妃子笑颜若绽,略作思索,话未出齿,舌留齿尖之际——竹悲慢步走上前,牵起雪妃子的手,托住右手将脸贴了上去。
“雪姨,你回来了。”竹悲说完,眼泪都要泼水一般洒落。在这一瞬间,雪妃子用手帕接住了从竹悲右眼眼角溢出来的泪。
雪妃子身着黑羔羊的毛裘,刚进府入座不久,雪粒粘上外衣衣摆的粉梅花刺绣还未消去。
雪妃子用右手接住了竹悲左眼里淌出来的眼泪。
竹一纷一句“开宴”,三位下人从后厨端上来的元宵分列摆上。宋不万站在竹一纷右后侧的帷幕后,近厨房伙计的休息地儿。
晚宴过后,竹悲站在自家大院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先是等竹一纷上香行礼后,再等雪姨,梅娘,家中几位长辈上完香后,最后轮到自己,跪在牌位前时,顿时感受到众人压在背上的目光。
竹悲强忍着目光所带来的不适,“今无名年之初,望列祖列宗可佑我,竹不由成学子之美,考取功名,中状元,为竹家添彩耀名。”
说完,竹悲就要起身,被竹一纷瞧住一只手按了回去。竹一纷跪下,接着竹悲的话说道:“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可引我儿不由入国朝,为国不辞辛劳,护我国百姓安康,留天下万世太平。”
说完,竹一纷压低身子磕头,竹悲先是愣着听完父亲的一番言辞,明白是对自己的教导后,也跟着竹一纷磕了一个头。竹一纷磕了三次,竹悲也是。
第二日天清气朗,江边候着的船打了绳,微波摇着船,岸上的人纷纷不止,柳子花就要缠上树干了。
竹悲上了船,身边不再跟着管家宋不万和浑圆的花添才,他只身一人上路了,留下竹一纷雪妃子和梅娘一众人在岸边候着。雪妃子的丫鬟偷偷塞进嘴里的糖葫芦被梅娘的丫鬟发现了,两人争着剩下的最后几颗,嬉笑声惊扰了冰糖葫芦的摊主,这位伯伯三十好几,身边无儿无女,一时间迷了眼不小心打翻了手里的糖葫芦,还好旁边的裁缝正在晾自己家的豆干,糖葫芦呼噜噜滚在豆干上,几个小孩看见了争着抢着要买,大人只好慷慨解解他们的馋嘴,小孩蹦跳啊走开了,大人也散去,摊子前又站着几位早早买好菜准备回家的人。
忽的,昨晚猜中老先生灯谜的小童发现,清秋镇如蝴蝶一般群舞的柳絮就要结种子了。而老先生正古怪着,风里怎么还没有朝廷颁布春耕下播的消息。
竹悲走进船篷,他凝视着前方的波光,构思着自己踏上钟磬巷的情景以及自己的行宿安排。
河是苍梧河,岸是平原岸,水流千壑,恒源不断。
船走进黑夜,又走进天明,十八个时辰过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距离钟磬巷千里远的皇都,所有考生的终极目标,会水城的中心,一座搭在河道上方,半空中圆月般的建筑,是当今尚还幼小的无名皇的住处。
皇都整体建筑不占地,是用三千八百八十一根木包铁做成的柱子撑起。柱子下则生活着数之不尽的鱼类,包括整个会水湖的一半。
竹悲梦见自己画里面见过的皇都,宛如莲花一般盛放在原地,水晶一般的光泽铺满天际,简直是天外来的神遗物在人间起舞。
醒来自己甚是开心,一把止住船夫递过来的行棍,想趁着朝阳火红,几分血色还停留在码头,自己一个大跨步跳上台阶。
谁知船这一下顺势退了半步,脚下一个滑软,整个人背着结实的包袱落进了苍梧河的驿站,辛湖。
“哟,这,”“谁啊,谁落水里了?”岸上正在下货的几位船工叉腰俯身看下来,一位宽脸厚眉,笑呵呵地冲上前的男人脱下帽子,一个鱼跃钻进湖,将竹悲从破了的湖里捞出来。
“这伙计真能吐泡儿,上辈子只怕是鲢鱼。”“哎,是啊是啊。”“哎,那哪是鲢鱼,是泥鳅。”
几位船工知道男人水性好,身体壮,只站着看竹悲的热闹。
还好靠岸不远,男人将竹悲的双手搭上岸,一个扭身又去找刚刚从竹悲身上解下来的包袱。
竹悲毫无慌张之色,只是呆愣了一会儿,就尝试凭自己先爬上岸。
本能驱使下,竹悲一个翻身翻上来,仰朝天,看着还没消失的一轮月,只觉好笑又凄凉。
包袱结结实实挨了水,比竹悲轻不了多少。男人费了不少力也只给竹悲挂上岸边的串钩,只能等谁再来取上去了。
送竹悲来的船夫已经上岸走远了,竹悲一时间不想动弹就躺在了岸边的小路上。众人时不时看去两眼,担心这位贵公子会撑不住。
把竹悲捞起来的男人带好了帽子,赤膀子坐在湖边的青石上。男人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姑娘,一颗痣红润润地点在眉间,任谁瞧见了她,沿着湖十里的风光都亮了。
竹悲起身,看着船夫悠闲划着归去的船,吆喝声还不绝于耳,朝阳映在湖上的光像灼烧着他的心。
原来已是午时,街上摆好的酒家人满为患。
竹悲晒干了自己的衣服,坐在树影下,等包袱自己被收好。
有人背着手走上前,铃铛在手腕上俏皮了两声。
黄鹂。
竹悲转头,一下就被那粒红润的痣所吸引。
“小先生昨日可是没睡好,怎的来了钟磬就慌了神。”黄鹂笑着,小心坐下。
竹悲眼里仍是那粒痣,心里原本空落落的却一下被黄鹂的言语填满了。
“我着急上岸,一下子滑了脚,这才落了水。”竹悲笑着,不紧不慢地说道。
黄鹂起身,“咱们这儿吃的喝的都有,再刁的嘴,带够了钱,就能吃饱。”
“看来有口福了。”竹悲双臂打开,撑住身子,翻身站了起来。
黄鹂转身走了起来,竹悲慌慌忙忙地收齐包袱。
一登上街,理石砌的街道明晃晃地闪眼,竹悲在人满为患的街道里站着,一动不动地等着,好像他知道黄鹂一定会回头。
黄鹂在确认招手的男人在哪一桌后,淡黄嫩青的外衣衣朝着北摆了半个轮回,好像她知道竹悲一定会在哪儿等。
黄鹂还没举起手臂,竹悲已经发现了她,瞬的两人笑开了脸。
这一幕像风吹来的种子一样,笑着闹着,要迫不及待地赶上春天,又悄无声息地埋进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