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农历六月,紫禁城内夏山如碧,绿树成荫。
和硕恪靖公主宸瑶大婚在即,竹香阁上下亦如这初夏天气,蒸腾起满院的喜庆热闹。
因敦多布是土谢图部的札萨克,按礼法属于在旗额驸。皇帝为表绥远之意,许他按蒙古习俗先行回到家乡,恭迎公主的送亲队伍,在草原上举办合卺典礼。
初八这天,便是和亲队伍迎接宸瑶出发去草原的日子。
额驸族人早早备下鞍马、甲胄、牲畜、牛羊、乳酒、黄酒在内的“九九礼”,由盛大逶迤的迎亲队伍一早抬至午门恭纳。
迎着潋滟晨光,宸瑶挽了入婳的手,一步步走在太和殿的巍峨长阶之上。
当日,宸瑶身着大红行龙妆缎喜服,如云秀发梳成朝凰髻,点翠东珠凤冠上璎珞摇曳,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环在耳畔玎珰作响……愈发显得她娇美动人,容色婀娜。
太和殿前,皇帝威然伫立,皇贵妃佟佳氏、宜妃郭络罗氏和宸瑶生母郭贵人分立在侧。
宸瑶郑重向父亲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神色恭顺柔婉,目光中亦看不见一丝波澜。
入婳忍不住偷眼望向皇帝,却正好触及他的犀利眸光,遂急忙低眉垂首地避开。
只听皇帝温沉道:“记住朕的话。”
宸瑶行礼至宜妃和母亲身前,眼波中突然流转出万般不舍,泪光凝在眼眶盈盈欲落。好像满溢的一池春水,哪怕一丝涟漪都会引来决堤。
随着“姨母、额娘,瑶儿去了”的哽咽之声,她隐忍许久的泪水终于簌簌地落了下来。
郭贵人望着女儿,早已泣不成声,宜妃更是泪水潸然,握着宸瑶的手不忍松开,就连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也微微有些动容。
这一去山高路远,却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此情此景,入婳亦被深深触动。
此去经年,宸瑶终于也和自己一样,离开生长的故乡,离开父母的眷顾,踏着未知前路辗转到天涯……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午门。
紫禁城外,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光芒洒遍阡陌大地,闪耀万里山河。
草原上的六月,正是水草丰美,牛羊肥壮的季节。
一望无垠的翠色草毯上,远远便看见营寨中最大的一座花形红毡穹庐,高耸的鎏金铜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金龙盘柱的喜帐内,处处结满红缎帷幔,龙凤银雕烛台上红烛亮晃晃映出一室喜气。
敦多布伫立在帐前,思量着刚刚塞木儿的密报:枕荷偷偷向车臣部送出的密函被她截获,信函里竟是一幅和硕恪靖公主的画像!
一丝不详预感骤然升起,车臣部与土谢图部为邻,势均力敌不相上下。汗王乌默尔亦是襄助朝廷击溃准噶尔叛乱的肱骨之臣。
听说乌默尔曾向大清皇帝求娶四格格,难不成得知自己身患“隐疾”,这个少年汗王依然对公主心存觊觎吗?
历史,当然不可能被改写。但是构筑起历史的过程,势必要经历太多的阴谋与牺牲。
从前,他不止一次想象,彪炳史册的功绩之下,那无数血迹斑斑的惨痛杀戮。但毕竟,都只是想象。
而此刻,他已然置身这场漩涡之中,即便洞若观火又怎能心无旁骛?
正筹谋间,忽听侍从来报:“王爷,札萨克图汗王遣人送来大婚贺礼。正等您过目。”
出了大帐,便看见整齐摆放的几口金漆红木大箱,仆从一一打开,里面满满装着布匹、绸缎、银器、茶砖、黄酒等物,样样皆是合乎婚俗,并无不妥。
这时,敦多布被地上几头反绑着的肥羊吸引了视线,几头羊皆是从咽喉处被刀抹杀,鲜血淋漓着仿佛刚刚死去不久。
敦多布心意一沉,草原上人人皆知宰羊要从胸口入刀,最忌抹脖子,否则就是对客人的大为不敬。
敦多布眉头紧锁,用力拍了一下红木大箱。
只听侍从骇然惊呼道:“王爷,这头羊…..这头羊肚子里有东西!”
敦多布走去一看,果然见其中的一头羊腹大如磐,肚子曾被人用刀划开,又用麻线缝上,里面不知被塞了何物。
他紧紧抿了双唇,用力压下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拔出短刀将那羊腹上的绳结划开。
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自羊腹内陡然滚落。蓬草般的头发掩着一双铜铃般惊骇的双目。那双睁着的眼睛里,血丝密布,仿佛死前经历过比此刻更为恐怖的情形。
从前的安教授,不过是一界文弱学者,哪里见过这样野蛮残忍的情形。他不由得心头一凛,却强忍着没有惊叫出声。
身旁的塞木儿却是丝毫不带惧色,她用刀尖轻轻拂开人头上沾着血的乱发,平静地道:“王爷,是默罕将军。”
默罕,这个勇武猛将。刚刚得了娇妻梅簪,正是该春风得意的时候。为何此刻死得如此惨绝?
这就是札萨克图汗王的贺婚大礼?敦多布觉得自己汗毛倒竖,周围笼罩着的强烈的血腥气 让他完全无法呼吸。
札萨克图部老汗王成衮与自己的祖父察珲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怨,如今的新王沙喇为人阴狠毒辣,时时图谋吞并土谢图部。
赤裸裸的挑衅,也许正是下一代汗王之间腥风血雨争斗的开端。
敦多布强自镇定,对塞木儿道:“去打听一下,默罕是怎么死的?还有,他的家眷在哪?”
四格格身边的宫女梅簪,这个他代默罕向宜妃求娶来的女子。
他隐隐觉得,梅簪与入婳似乎有着某种关联,这种关联让他惴惴不安。
事关入婳的一切,他都不能不谨慎。
看着塞木儿离开,敦多布嫌恶地避开地上鲜血浸染的一片狼藉。又有侍从来报:“王爷,汗王让您到大帐里去。”
老汗王察珲已近耄耋,下身瘫痪多年,因为常年呆在帐中,整个人渐渐萎顿枯槁,失去了壮年时的英武。
他披着一件羊皮大氅,佝偻着倚在大炕的锦衾厚被之中。见到敦多布进来,自浑浊的眼底闪烁出一点微光。
“额布格阿布,您召唤孙儿?”
老汗王吃力地正了正身子道:“默罕死了?”
敦多布陡然一惊,不过须臾,外边的情形老汗王便已然知晓。
“这个默罕,是该死。”
敦多布面露疑色,便问:“孙儿不明,默罕为何该死?”
“他本是科尔沁草原的人,亦是林丹汗的后裔。多年前林丹汗战败,他的很多旧部不愿归顺大清,便投靠了咱们土谢图部。这个默罕跟着他父亲前来投奔,我便重用了他们。”
老汗王气息孱弱,说话间咳嗽了几声。又接着道:“一则,这些勇猛的武士,正好为我族所用。二则,他们向本王进献了林丹汗的一枚金印,作为投名状。”
敦多布心头又是一阵惊愕。脸上却不动声色,恭顺着继续倾听。
“我的孙儿,可知这金印的秘密吗?”
“孙儿听说,得到十二枚金印,便可一统草原各部。”
老汗王听罢,喟然一叹道:“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这金印以十二兽首为分,祖辈汗王内谕,这金印中藏着打开成吉思汗大墓的地图!”
敦多布只觉得疑惑更深,终于忍不住追问:“额布格阿布,那默罕祖辈既然向我族献了金印,为何说他该死?”
老汗王病重沉郁的脸色又暗下几分,愠怒道:“那默罕不但偷了他阿布献上的猴头金印,还妄图拿走土谢图部原本的牛头金印。他是想故技重施,投靠札萨克图部。那畜生却不知,他偷去的两枚金印都是假的!”
说到这里,老汗王忽然纵声大笑不止,气息却如同银台上的烛火渐渐微弱。
这么说,札萨克图的汗王沙喇识破了金印有假,才恼羞成怒杀了默罕。
“孙儿啊,不光是草原上的蒙古人,还有满人、汉人、甚至沙俄的人,他们都想得到金印,都觊觎着大墓里的珍宝。我让你找到这些金印,不是为了夺宝,是为了保住草原上百姓的安宁,保住咱们祖宗的百年基业。”
老汗王枯如槁木的手敲了敲大炕的边沿,炕沿上豁然升起一方紫檀嵌象牙雕刻的五层屉柜。他颤巍巍打开抽屉,将两方金光灿灿的大印,郑重地交到敦多布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