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晚风夹杂了袭人花香,愈发撩拨得人熏熏欲醉。
入婳坐在廊前的石凳上,按宸瑶教的法子笨手笨脚打着一条鹅黄璎珞。丝绦缱绻萦绕,就好像千头万绪的心事,怎么也无法理顺。
自从进了皇宫,入婳便觉得事事力不从心。说话拘着古人腔调也就罢了,最头疼的是针黹女红,描摹刺绣,这些闺阁活计竟是没有一样擅长。
她只得一点点笨拙地学起来,她得依靠这些本事,应付眼下活在宫里的时光。
也或许,是一生的时光。
这时,见钿儿踌躇着从廊后的月门走进来。入婳见状,便招呼她道:“怎么了,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
“姐姐,听说咱们额驸在大宴上喝了酒,被皇帝留宿在端琰阁。郭贵人小主吩咐奴婢把这两样点心亲手交给额驸,我正犹豫着不敢去。”
“主子既吩咐,你有何不敢?”
“姐姐,宫里人都说蒙古人最是不拘小节,喝多了酒便随意解了衣袍,袒胸露乳的。眼下天热了,奴婢真怕见着额驸生了尴尬。”
“你担心的,倒也不无道理。那咱们如何去回郭贵人?”
“姐姐,额驸是蒙古贵胄,什么吃食没见过。不如……不如…….咱们替他偷偷把这点心吃了算了。”
这时,却见梅簪一阵风似的从西暖阁走出来,不由分说上前便打了钿儿两个耳光。腕上又是一声叮当脆响。
她嗔怒道:“油蒙心的小蹄子!平时偷懒藏奸也就罢了,这会子竟连郭贵人也使唤不动你了。你今儿敢把点心吃了,我便回了主子让你囫囵着吐出来。”
钿儿被她吓得手脚缩在一处,瑟瑟躲到了入婳身后。
梅簪打量着入婳,面上带了三分鄙薄笑意:“姑娘仗着格格抬爱,自己没规矩也就罢了,这会可别教坏了旁人。”
入婳亦是笑意盈然:“咱们没见过世面,缩头缩尾的不似梅簪姑娘果决。眼下硬要钿儿去,她瑟瑟缩缩的恐怕惹得额驸不待见。倒辜负了郭贵人一番美意。”
梅簪冷哼一声,便道:“少不得还得我跑这一趟,你们都躲得清闲,偏我是这劳碌的贱命罢了。”
说罢,她又一阵风似的飘进暖阁。
一盏茶的工夫,但见她换了件嫣粉色桃花暗纹绢纱夏衣,头上一只红玛瑙素银簪将漆黑鬓发簪得整整齐齐,颊上两朵胭脂晕染出明艳动人的绰约风姿。
入婳特意打量她雪白腕上两只鎏金景泰蓝镂花连心镯,随着她的身姿摇曳,不住地发出声声脆响。
她瞪了一眼犹在发抖的钿儿,夺过她手里装着点心的锦盒。袅袅婷婷扬长而去。
望着梅簪远去的背影,入婳朝着钿儿狡黠地一笑:“你演得也忒像了些,差点连我都信了。”
钿儿摸着被打出红印的脸颊,恨恨道:“姐姐没来时,我们几个小的不知受了梅簪多少欺负,如今姐姐有法子治她,奴婢都听你的便是。”
“只是,姐姐拿准了额驸不在宫中么?”
“我打听过了,咱们这位额驸,向来行事沉稳,不会贪杯。这会子人应该早就回了王府,醉酒宿在宫里的,是另外的和亲使节罢了。梅簪既然一心想着嫁入草原,咱们只当是为了成全她。”
入婳摩挲着手中的璎珞,想起前日跟宸瑶的对话……
“梅簪怨怼我将枕荷送去了额驸府,这些日子对我都有些冷冷的。”宸瑶低声叹息着,似有无限怅惘。
“格格,入婳虽然不爱听主仆尊卑那一套。但你决定的事情,不必太理会旁人意见。”
宸瑶知道入婳心里最恨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特许她无人时不必自称奴婢,亦不用拘着礼节。
“梅簪11岁就进宫侍候,跟我是有些感情的。可是这丫头性子要强,嘴上更是半点也不饶人。稍有不顺心便是夹枪带棒的。我是担心她跟着去草原,会惹出什么祸事。”
入婳沉吟片刻,问道:“格格,我晕厥御花园的那晚,梅簪可在你身边吗?”
“那晚寻你不见,梅簪也是瞧不见人影。似乎是,你被送回竹香阁后,她才跟着回来。怎么你们没在一处吗?”
入婳如鲠在喉,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又对宸瑶道:“格格思虑得正是,这一去山高路远,必得处处小心。有些心怀叵测、挑事拔尖的人,格格不必留在身边。”
天光渐渐暗淡下去,一轮新月嵌在星幕之上。
入婳刚刚除去簪环,就听到外头一阵喧闹。似有噪杂脚步走进院里。
钿儿急匆匆进来道:“姐姐快去看看,宜妃娘娘带着梅簪来了竹香阁。”
入婳悄悄走入正殿,但见宜妃端然正色坐在金漆木雕花椅上,目光厌弃地打量着跪在眼前的梅簪。
那梅簪将身子无力地萎顿在地上,衣衫凌乱不堪,头上的玛瑙簪子也不知去向,一头黑发松散坠落,脸上的胭脂也被泪痕冲刷成一道道斑驳。
“宜妃娘娘,求娘娘为奴婢做主,奴婢本是奉了郭贵人的吩咐,去给额驸送点心。不成想……不成想……”
她脸上的羞怯逐渐化成悲愤,呜咽着啜泣起来。
“不成想,宿在端琰阁里的人,并不是敦多布额驸是不是?本宫倒要问你,如果今晚与你苟且的人不是区区一个副将而是你们额驸,你还会哭得如此伤心吗?”
梅簪被宜妃如此质问,不由得花容一惊。
急忙辩解道:“娘娘明鉴。奴婢一心侍候格格,从不敢存着非分的想头。实在是那默罕酒后粗暴无理,毁了奴婢清白啊娘娘。”
入婳打量着梅簪,见她此刻的委屈却是分外真切。
“伺候格格?出了这样的腌臜事,如何还能继续伺候格格?你便嫁给那个默罕做妾室吧。”
宜妃语气平静如常,不带丝毫波澜。仿佛眼前跪着的人,根本不值得她牵动出任何情绪。
这时,只听一直在旁垂首的宸瑶柔婉道:“姨母,梅簪打小跟着我,素来也算贴心。此事她虽有错处但也确实可怜。听说那蒙古副将暴戾鲁莽,只怕委屈了梅簪。”
“刚才额驸已经喝斥了这个默罕,又跟本宫求着把梅簪赐给他做妾。本宫如何能不应允?梅簪能嫁给默罕,怕是最好的出路。不然将她撵出宫去,岂不是让她家人也跟着蒙羞?”
宸瑶听出事情再无回旋余地,惋惜而怅然地看一眼梅簪道:“也罢,日后你嫁到草原,我毕竟还能照顾你些,如果出宫随便配了人,我便是想护着你也难了。”
梅簪颓然跪倒,叩谢宜妃指婚,眼里早已泪雨滂沱。
三日后,便是宸瑶册封和硕公主的日子。
竹香阁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庭院两侧仪仗威严,节案、香案和册案等物早早陈设在厅堂中央。
四格格宸瑶头戴熏貂二层镂金东珠朝冠,身着石青色片金绣五爪海龙缘朝服,由入婳陪侍在侧,于仪门内跪迎册封使宣召。
这时,只见礼部官员已从彩亭中取出金册交给宣读官司,册封使及随行官员面向西站在节案之东。
礼乐声洋洋于耳,宸瑶遂向正使所持之节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礼毕乐止,稳步走到香案前跪听宣读官司宣读册文。
“典崇鳌降,帝女戒以钦哉,诗美肃雍,王姬咏其礼矣......是用封尔为恪靖公主,赐之金册,谦以持盈,益笃兴门之枯,贵而能俭,永垂宜室之声,勿替令仪,尚缓厚禄,钦此。”
宣读官的声音响遏行云,礼毕后,入婳躬身接过公主金册,目光所至,宸瑶正带了甜美笑靥,向自己比着剪刀手。
这是她教宸瑶的。她做的那样自然,好像她本就生在现代世界。
而自己,却愈来愈像是这深深宫阙中为求自保而心机深沉的女子。
捧着沉甸甸的恪靖公主金册,她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和历史如此亲近。
身在其中,仿佛她就是入婳。
仿佛,她只是入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