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亲队伍自京城出发,过宣化府一径向西北行进。
逶迤仪仗中,公主乘坐的香木雕蟠龙纹礼舆垂着层层大红茜罗纱幕,跳脱在碧树青山之间,仿佛一簇焰火急匆匆要去点燃生命中盛大的幸福。
因为队伍中多为命妇、女眷,又兼着给宸瑶做陪嫁的百余名能工巧匠。一路行迈靡靡,直到半个月后才终于进入了喀尔喀草原。
这天傍晚,队伍驻扎在巴颜哈喇,这里尚是车臣汗部的地盘,一天后,到了乌兰诺才算进入了土谢图部。
草原上,晚霞渲染出一片金色的静寂,天边牛乳般洁白的云朵,也变得火焰一般鲜红。
缠绵悠远的牧歌,唱得宸瑶和入婳都有些痴醉。
“格格,明天就是成婚的日子,您终于可以见着额驸了。“入婳低语着望向天边。
“入婳,你心中可有心仪的男子?“
入婳听宸瑶如此问,微微有些怔仲。
“有过吧,他是我的同学…..呃,同乡。只是,他后来喜欢了别的女子。现在想来,就算一时心动又怎样,男女情爱不过是水月镜花,不能长久罢了。“
想起那场热烈奔赴却戛然而止的初恋,她心中虽有无尽苦涩,却不觉发出了轻浅的一声哂笑。
“入婳,我亦有心仪的男子。所以,我不能嫁给敦多布额驸。”
宸瑶忽然将头转过来,认真对视着入婳的眼眸。语气依然柔婉如常,却分明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执拗。
入婳大为骇然。思绪纷乱得一时不知如何理清。这个平和得如一弯静水的女子,此刻一句话却几乎能掀起暴雨狂澜。
“格格,明天便要合卺了。您…….”
“入婳,我知道,你会同旁人不一样。你与我说过,女子不该把命运放在一个男人手中。难道,你也认为身为公主,便该嫁给一个完全不曾倾心的男人么?“
“格格,我……”
入婳心中五味杂陈,作为女权主义者,她当然赞同宸瑶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但置身这样的时代,又不知该如何凭一己之力与命运抗争。
正如她的论文中,全篇充满对和亲公主的同情与惋惜。却并不知道如何去挽救这些女子被当作政治献祭的爱情。
宸瑶忽然握住她的手,那种柔韧的力量,让入婳恍然想起与她的初见。
陌生的世界里,宸瑶的笑靥温暖过她茫然无措的心。日后长路漫漫,她为何不能去成就宸瑶一生的幸福?
心中突然升起万丈豪情,她坚定说道:“格格,我会尽全力助你。哪怕失去生命“
泪水,忽然自宸瑶眼中滑落。那晶莹中盛满了深深的信任与感动。
清冷的月光洒在宸瑶如花般的面颊上,她抹去眼泪,含笑道:“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好生活着。与我一起,长长久久地活着。”
“格格,也许……也许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入婳思虑良久,终于说出这句话。
“我知道。”
宸瑶垂眸轻笑,含了几分了然于心的淡然。
“四执库的宫女得姑姑调教,哪有不会打络子的?你是八旗出身却贯爱托腮,这可是满人的大忌讳。还有,五格格尚未指婚,你怎么知道她嫁给了京中的额驸?”
入婳望着她笑意盈然的脸,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入婳,我不管你来自哪里。自打见到你教训五格格那一刻,我便觉得,你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我知道,你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亦是我生命中的礼物。”
喜帐中,敦多布已换上猩红软缎锦袍,嵌着红珊瑚玛瑙的皮帽下,一双深邃眼眸带着几许焦虑与不安。
半晌后,他便可以见到入婳,这个恍如前世的故人。
不知为何,他此刻的悸动竟如情窦初开的少年。
想到她倨傲地仰起尖俏下巴的模样,他胸中便似有暗流涌动。不由得腾然从座而起,围着红木嵌象牙圆桌转了好几圈。
这样的兴奋与欢愉转瞬又被隐没,今晚的洞房,才是他终日惶惶不安的思虑。面对那同样身处命运股掌中的花季少女,他到底该如何自处。
怅惘良久。却见塞木儿神色焦灼地进入帐中,迟疑了片刻,开口道:“王爷,和硕恪靖公主,在巴颜哈喇被劫持了。”
敦多布平静的脸上陡然惊愕顿现,他尽力压下心里的惊骇,沉声道:“塞木儿,你细细说。”
“王爷,今早迎亲的族人在乌兰诺迎接送亲仪仗。本来已经接到公主礼舆,但是奴婢发现,身着喜服凤冠的并非恪靖公主,而是她的贴身侍女入婳。”
塞木儿略作思忖,接着道:“挟持公主的人做的极为隐秘,偷天换日,没露出一丝痕迹。就连护送公主的林泰将军也浑然不知。“
“那你如何得知公主被挟持?”
"车臣部的牧羊人是老汗王安插的耳目,奴婢发现事出蹊跷便让他去打探,得知今天车臣汗王乌默尔帐中果然多出一个绝色女子。”
“奴婢以为,公主大婚当日被劫,此事非同小可。为免事发不可收拾,奴婢佯装不知,也并未质问入婳姑娘。如何处置但凭王爷定夺。”
“你办得极妥帖。公主被劫一事,还有谁知晓?”
“族人并未见过公主容貌。故而此事现在只有奴婢和入婳知晓。”
“王爷,和送亲队伍马上就要到了。下面如何安置,请王爷吩咐。”
“此事不可走漏半点消息。你速速带几个得力的人,彻查乌默尔为何挟持公主。另外吩咐族人,公主马上驾临,预备起大婚典礼。”
他沉稳笃定地将一切安排周全,心中却翻江倒海般无法平静。
事情太过突然,仿佛是命运与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站在云端哂笑着,嘲讽着他所有的期盼与所有的担忧。
此刻的他,固然是多罗郡王,恪靖公主的额驸。
而入婳,这个贸然闯入历史的玩劣学生,她为何对宸瑶的失踪故意隐瞒?事关欺君大罪,她怎敢冒充恪靖公主?
但转念的瞬间,他又深深松了一口气。
嘴角,轻轻牵起柔缓的弧度。
事已至此。那么,她必须是恪靖公主!
她只能是恪靖公主。
入婳坐在喜帐内的锦被簇拥的大炕上,听着帐外一片觥筹交错,笑语欢腾。
草原歌者将蒙古长调唱得宏大雄厉,曲调高亢。让人不由得心驰神往。
刚才由命妇搀扶着拜了天地,好在红色喜盖之下,没人看见她脸上闪过的一丝惊慌。
昨晚要宸瑶将公主金册交到自己手上的那一刻,她便布好了一个惊天迷局。
宸瑶不能成婚,但今天的大婚却不能没有新娘!
如果额驸知道车臣部汗王乌默尔挟持了公主,必然在震怒之下帅兵讨伐,那势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
如果自己暂且代替公主成婚,就可以免去兵戎之灾。
待大婚礼成的消息昭告草原诸部,即便那时额驸知道了原委,以他傲慢跋扈的性格,也不会轻易向外张扬。
下一步,便是宸瑶亲自向皇帝密报求情。皇帝顾及车臣部功绩,不会严惩乌默尔。以她的测度,皇帝会将自己这个“假公主”召回京里称病甚至赐死,另选格格赐婚给敦多布。
这样的筹谋,步步惊心,却步步为营。
为了宸瑶,她何惧一死。她怕的却是,今晚的洞房!
宸瑶曾嘱咐她,到蒙古本是下嫁,以公主之尊,大可拒绝与额驸同寝。
唯有保全了自己的清白,才是最终的圆满。
可一想起那晚衣衫不整的梅簪,心里终于还是有些畏惧。
帐外的欢腾渐渐平静,只有夏虫啁啾在夜色深沉中。
入婳撩起锦缎密秀鸳鸯盖头怅惘地望着帐外。
天上,又是一弯新月如勾。
这时,外头脚步声响起。入婳赶紧放下了盖头。
朦胧中,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渐渐走近,却又半响听不见声音。
良久的沉默,让入婳本就惶恐的心头更加惴惴不安。
难道,额驸已然发现自己并非宸瑶?
入婳紧紧攥着袖中的一把八宝攒金短刀,汗水濡湿了手心。
这时,只觉耳畔拂过几许温热的呼吸,一声温柔的轻叹让入婳不觉有些恍惚。
这微微怅然的叹息,如此熟悉,仿佛经常出现,却又许久不曾听过。
她忍不住想揭开盖头,却被一声低沉而温煦的呼唤打断——
“苏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