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竹香阁拂过第一缕和暖微风,院里的杏花、迎春、栀子、丁香便忙不迭地比着清香,赛着妖娆。宫柳飘渺如烟,春天就这样来了。
是夜,入婳闷闷坐在钦安殿前的假山上,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太和殿发呆。
今天是新额附来宫里行纳采礼的日子,皇帝亲自设宴款待一众蒙古和亲使节,殿内奏起丹陛大乐,繁弦急管,声动梁尘。
按照祖制,试婚格格要在合卺之前进入额驸府,同床之后查验额驸有无隐疾。
明天就是入府的日子,想到要和一个陌生的古代男人肌肤相亲,入婳只觉得嫌恶无比,心绪不由得烦乱不宁。
正暗自出神,忽听假山后一个娇弱女子的声音唤道:
“入婳姐姐——”
等入婳应声步下石阶,那声音却像被隐在婆娑的树影中,一下子不见了动静。
刹那间,似乎听见一声金属碰撞发出的脆响,入婳还没来得及转头,就被人从身后猛然一击,她身子打了个趔趄,跟着便眼前发黑,倒在了地上。
这时,一个宫人打扮的女子自暗影处走出,对着黝黯的树丛躬身道:“主子,事情办妥了。”
“你一会放出信去,自会有人救她。”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道。
“主子,倒不如直接做了这丫头,以绝后患。”
“不过一个婢女,只要她明天不能嫁去额驸府也就罢了。这是大清的地盘,不必节外生枝!”
入婳躺在冰冷的石阶上,一种濒死的恐惧与绝望自她心底一点点蔓延至全身。想起高一那年与校外女生打架,头上被人用大号汽水瓶狠砸过来,独自躺在血泊中的时候,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她其实不怕死。只是不甘心死得这样不明不白,这样悄无声息。
浑浑噩噩间,入婳感觉似有微光闪烁。她好像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紧紧皱起的剑眉,暗夜般深邃的眼眸……
还仿佛听见有人唤她原本的名字:“苏小可……苏小可……”,可她越想答应,那声音就越发飘忽遥远。
梦境般的幻像一帧帧闪过,入婳的身体和灵魂终于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竹香阁的偏殿里,迦南香的气息悠远绵长。
入婳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现在终于醒转过来。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水…….”这沙哑的声音把入画自己也吓了一跳。
“入婳姐姐!你可算醒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小宫女钿儿正坐在床边打盹,听到入画这声低唤,一个激灵站起身来。
入婳再次试探着睁开双眼,周围的事物渐渐清晰:檀木几上摆着精美的琉璃茶盅,细瓷碗里的药汤尚有热气缭绕。夕阳从雕花窗棂照进来,顺着鹅黄色的软缎帐幔垂顺而下,余辉铺散满床。
“入婳姐姐,她们都说你怕是醒不过来了,我却不信。”钿儿抹了眼泪又微笑道:“真是吉人自有天象。”
“我睡了多久了?”入婳接过钿儿端着的茶盅,吃力地坐起身子。
“你被夏公公送回来就这么一直昏睡,整整四天了。格格每日亲自看着人煎了药喂你。连宜妃娘娘也打发人过来看了好几次。”
入婳心下一惊,陡然想起那夜被人夺命般的一击和诡异的环佩之声。
入宫的三个月,入婳自忖已经尽力收敛了原本浮躁的性子,处处谨言慎行。却不想竟然有人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她感觉胸口被恶气阻滞,连咳了几声。
钿儿一边轻轻替她拍着背,一边道:“姐姐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姐姐一病几天,错过了出降的日子。没法子,宜妃娘娘只得让枕荷姐姐代替你去了额驸府,这会她已经风风光光地封了格格,只等着合卺礼后,给她个侧福晋的名分了。”
入婳平日和钿儿最是亲厚,说起此事,钿儿便有些愤愤不平。
入婳听了这话,却不由得心中大喜。多日来的忧虑仿佛一扫而光,精神也跟着大好了起来。
“什么劳什子陪嫁,我正懒得去。咱们能这样一直伺候格格,不也挺好的。”
这时,忽听院里有人道:“四格格,我们格格可是亲自把皇上赏的长白山人参给您送来了。竹香阁的面子可是真大呢。”
听声音是五格格的贴身侍女嫣荷。可她语气嚣张轻佻,哪里像是下人在跟主子说话。
又听宸瑶柔声道:“有劳五妹妹!我遣人去取便是,怎好劳烦妹妹亲自跑这一趟。”
“皇阿玛正好在教我习字,我便去内务府取了过来。只是,我竟不知姐姐是个菩萨心肠,肯为一个奴婢去求皇阿玛的赏。这人参可是金贵药材,姐姐就不怕那微贱之人受用不住吗?”
“毕竟人命关天。上好的山参取用都需内务府记档,我情急之下只好求了皇阿玛。”
“我倒好心劝姐姐一句,尊卑有别!姐姐跟奴才亲近太过,难保不会沾染了一副低贱像。”
说罢,只听一众人逶迤着远去。
又有细碎脚步自院里走进偏殿,入婳知道是宸瑶过来了。看到她手中拿着一个精致锦盒,想必里面就是那棵让她受尽奚落的人参。
气闷和感动交织袭来,泪水不知何时氤氲了双眼。
入婳想要起身请安,宸瑶赶紧伸手轻轻将她按倒在床上。又轻柔地将额头贴在她眉心微笑着道:“热也退了。”
“昏睡了这么多天,你倒是躲了不少懒,院里的丁香该剪枝了,这些日子都是我带着钿儿、妍儿她们做的。”
“我竟不知道自己一睡这么久。让格格担心了。”
“那夜,我在竹香阁遍寻你不见。你怎么到了御花园?太医瞧过,说你身上不见外伤,无故地又怎么会晕厥呢?”
“奴婢是……奴婢打小就有头晕的病症,那夜去御花园散步,不成想犯了病。”
入婳用力将下唇咬出一排细密的牙印,心中怒道:好毒辣手段!致人死地却连伤处都没有!
但她终于没有向宸瑶说出那夜的惊魂一幕。
她本是睚眦必报的性格,这件事一定会追查到底。却不忍心将宸瑶牵扯进这些纠葛。她只希望宸瑶的眼睛,永远看不见那些黑暗中滋生出的丑陋。
宸瑶幽幽叹气道:“宜妃娘娘把枕荷送去了额附府。她说竹香阁上下,就属枕荷持重一些,又是蒙古后裔,以后说不定能帮着额驸分忧。”
“是入婳辜负格格了。”
“你能好好的,比什么都要紧。原本是想让你陪我嫁去草原,现在想来,竟没问过你自己的意思。”宸瑶双瞳翦水,神色却带了几分急迫和不安。
入婳不假思索道:“奴婢愿一生侍候格格。”
宸瑶轻舒了一口气,娇俏的脸上露出明媚一笑,恰似这舒朗微风,吹开了满庭春花。
被父母捧在掌心长大的她,在宫里被人这样呼来喝去,入婳早已忍无可忍。
如果说她最初的隐忍,是因为和安北置着一口气。那么此刻,让她坚持下去的动力,就是与宸瑶的这份友情了。偌大的皇宫里,她的指望,她的惦记,她胸口萦绕的温暖,仿佛只跟宸瑶有关。
宸瑶走后,入婳靠在床头兀自想着心事。
只听窗下有人窃窃议论道:“听说咱们额驸对枕荷很是在意,赏了她好些个蒙古珍宝。这丫头平时跟个闷葫芦似的,没想到竟有这样狐媚子的本事。”
另有人道:“论起才貌,梅簪姐姐比枕荷也不知强了多少,就是比起屋里那位病美人也不逊色。没想到枕荷因着蒙古血统,竟凭空得了这样一步登天的好运。”
又听有人哂笑道:“竟是闲坏了你们两个小蹄子,有功夫在人家窗底下嚼舌根。就算现在额附纳了她又怎样,我11岁就在格格身边侍候,来日自然要跟着主子进府。到时候,额驸待见谁,还不一定呢。”
其余两人连忙附和称是。
入婳听出说话的是宸瑶的贴身侍女梅簪。她从小进宫,父亲又是京城有些头脸的商贾。自诩身份与竹香阁的其他宫女不同,平日里穿戴、举止也是格外张扬。
“这才刚过立夏,树下就有这么多蚊虫。”梅簪语气微愠,似是在击掌拍打蚊子。
她双手合掌的瞬间,入画分明听到一声脆响。她听得非常真切,那是一种金属圆环相撞的声音。
这声音如此熟悉,竟和那晚御花园中听到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