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日,侬翠每次见到周牧晟都绕道离开,或只是礼节性地叫一声“三少爷”便无往日的嬉笑了。周牧晟连着两夜都在书房睡觉,独守空房的牟文洁也没有办法,只是在郑氏面前哭哭啼啼,也没敢把事情告诉周老爷。
这一日,周牧晟收到了县城的来信。信是李一虎写来的,周牧晟激动地打开信来,得知他们即将动身去考学的消息,激动之余,不免又神伤了起来。周牧晟走到窗前,静静思量,竟毫无察觉侬翠已进来将茶水放在桌上。待周牧晟仿佛察觉有人的时候,侬翠已悄然走出了门,快步朝走廊走去。周牧晟急忙追了上去,拦住了侬翠的去路。
“侬翠!你最近是怎么了?见面都不跟我说话了!”
侬翠被周牧晟问得无言以对,只顾着从一旁的缝隙中钻过去,却被周牧晟给死死堵住了。
“三少爷,太太还等着用茶呢!”
周牧晟听侬翠这么一说,不免觉得蹊跷,心想平日里都是瑞珠在伺候老太太,又怎么会轮得到侬翠呢?便问道:
“你何时起顶了瑞珠的班?”
侬翠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情急之下,胡编道:
“瑞珠要嫁人了,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伺候太太了!”
周牧晟一听,哈哈大笑了起来:
“原来你这个丫头升级了呀!都从我这里去了太太那边了!”
侬翠知道三少爷根本就不理解自己,但又没办法跟他把话都说通透了,只好央求着要离开:
“三少爷少取笑我了,等哪天我真正不在了,三少爷到时候再撒开了笑去!”
周牧晟听侬翠这样一说,以为她如同平日里那样在跟自己玩笑,便又打趣道:
“你这说的什么话?难不成想替了瑞珠早点嫁出去?”
“我何时说过那样的话!”侬翠急的快要哭了出来。
周牧晟见侬翠委屈的模样,连忙收起了玩笑,诧异追问:
“怎么了?侬翠。”
侬翠知道自己无法向周牧晟解释一切,便趁周牧晟不备之时疾步逃开了去。
晌午后,周牧晟在屋前屋后闲晃着,不时仔细注意着侬翠的身影。这时,只见瑞珠在前院池塘边指使几个婆子妈清洗布料,便上前试探:
“你们几个可看见侬翠了?”
众人回头看见是周牧晟,都恭敬地叫了声“三少爷!”
瑞珠一听周牧晟在询问侬翠,一来是受命于郑氏故意不得告与三少爷过多侬翠的事,二来也懒得把自己搅进这趟浑水里,便说未曾见过。几个婆子妈也都说没见过侬翠。
周牧晟正想转身离去,突然想起先前侬翠说过瑞珠嫁人的事,便又试探的问道:
“听说瑞珠就要嫁人了,还在忙着为周家做这些杂事啊?”
一旁低头洗布料的胖大妈连忙开口:
“哎哟,谢天谢地,赶紧让哪家缺心眼儿的主儿把我们瑞珠小姐娶了去吧,可真正贤惠着咧!”
“就是,我们也多腾出点轻巧来!”一旁的大妈附和道。
“你们!”瑞珠知道这几个大妈是在为平日里自己指使她们做事趁着今日三少爷在场而奚落自己,也就忍了,只是还得给三少爷说清楚才是。
“三少爷,我打小伺候太太这您是知道的,太太什么时候要叫水喝茶、喝什么茶、水几分热,什么时候要捶背揉肩、搓捏几处、使几分力,平日的收衣叠被、起步散心,哪儿少的了我呢!怎能说嫁就嫁的道理。”瑞珠一边言语一边刺出几分眼色随意挑向几位洗着布料的大妈们。
“哦,看来…是我听错了!”周牧晟说完便离身而去。
一路上,周牧晟思索着侬翠先前的话,半天没有参透。
周牧晟原本是要回书房继续呆着的,想想还是决定回自己的房间看看,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见郑氏和牟文洁正在说着话,便放轻了脚步躲在门口偷听了起来。
“男人终究离不开女人!你也别心急,过段日子,牧晟自然会好好待你的……”
郑氏的话传到周牧晟的耳朵里,显得些许刺耳。
“侬翠那丫头,原本是邻县人贩子给拐来的,老爷在集市口看见她被人贩子捆着叫卖,一则可怜,眼下又正好缺几个丫头使唤,就把她给买了回来……”
周牧晟听见郑氏说起了侬翠,便又细听了起来。
“这丫头也是聪慧讨巧得很,勤快听话,自小跟着伺候牧晟,也难怪她动了非分之想!”郑氏的语气里充满着怨念。
“娘,”牟文洁这时说话了:
“我和牧晟新婚的那天晚上……”牟文洁欲言又止。
郑氏联想到前几天瑞珠的回话,便知道牟文洁要说些什么,不禁心头烦躁了起来。
“牧晟他……叫……叫着侬翠的名字!”
郑氏被牟文洁的话惊得猛的一颤,本来只觉得是侬翠单方面的攀高枝,却没料到自己的儿子却也动起了感情。
周牧晟也被牟文洁的话深深震慑住了,他尚且不知道牟文洁说的话是真是假,但联想到那晚自己隐约的记忆,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可眼下这个自己刚刚娶进门的女人却将这一切尚未定论的话告诉了自己的母亲,这难道是在报复自己对她的冷落和不屑?
“还有这样的事?”郑氏有些气恼了。
牟文洁故作委屈,低头不语。
“看来侬翠是留不住了啊!”郑氏的语气意味深长,无奈又决绝。
牟文洁见郑氏一筹莫展,便仔细出起了主意:
“不如将侬翠打发些钱,撵出去吧!”
郑氏长叹一口:
“这丫头毕竟在周家服侍这么多年,好歹给操办点嫁妆,再给看个婆家,如此便是传出去了,我们周家也算是对她仁至义尽了,又怎能生生撵得?”
牟文洁听郑氏如此说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周牧晟在门外简直气急败坏,他对牟文洁、对这个家又多了一丝冷淡与怨恨。他本想冲进屋去问个究竟讨个明白,可眼下找到侬翠才是最关键的,他在心里想。
周牧晟又在屋后找了一圈,才在屋后的山梁上远远看见侬翠纤弱的身影,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如此美丽,却如此孤独。
“侬翠!”周牧晟一边大喊着侬翠的名字一边飞奔着跑上山梁。
侬翠听见是三少爷在叫自己,急忙擦拭干眼角挂着的泪滴。
“三少爷,是不是又要用茶了?还是,饿了要吃糯米糕?”侬翠极力掩盖着自己哽咽的声音。
周牧晟喘着粗气,顾不得歇息,看着眼前这个娇滴滴的人儿:落日的霞光映照着她俏丽的脸庞,眼睛里还未风干的泪珠闪着晶莹的光,那般的楚楚动人。
“侬翠…”周牧晟轻轻喊了一声。这一声不同于平日里他对她的使唤,不同于往日里她对他的待命,多的是一份他对她的怜惜,多的是一份她对他的感激。
“我不会让你嫁,不会让你走的!”周牧晟传递给侬翠坚定的话语。
侬翠听见周牧晟说出这样的话,定明白三少爷已经知道了一切,这一刻,她无需追问三少爷从何而知自己的事,只是在心底默默的感激,默默的感动。
“三少爷…”侬翠也轻轻的喊了一声,却并没有说什么,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她能做的就是喊出平日里时常喊出的那三个字。
“我再去跟太太说说,让她多留你几年!”牧晟想让自己具体的行动来宽慰眼前这个毫无温度的人儿,却只见侬翠不住的摇头,片刻,听见一个苍凉的声音:
“没有用的,都没有用的!”
周牧晟看见眼前的这个人儿万般的无助与憔悴,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慰和帮助她,想到之前郑氏和牟文洁的谈话,越发气上心头,一时果断道:
“跟我走吧!离开这个家!”
侬翠像是被闪电劈中了一样,只抬头呆呆望着眼前的三少爷,三少爷的眼中像是射出无数颗钢钉狠狠将自己定格在他刚毅的眼神和坚盾的语气里。他怎么就又说出那样的话了,但这次说的话却又和上次有好大的不同,他这次是这么决绝的说出那样的话,每一个字都深深扎进了自己的心里。思绪不断在侬翠的心里翻滚着,她似乎还是不敢相信三少爷能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
“侬翠!和我一起走吧!跟我去考学,去革命啊!”周牧晟再一次激励着杵在原地的侬翠。
侬翠还是不能相信三少爷对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至少她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逃离从小长大的这个“家”。矛盾和纠结不断充斥着她的内心:
“离开!三少爷你去考学,去革命!可我呢?我又能做些什么?”侬翠是在问三少爷,更是在问她自己。
周牧晟被侬翠突然的质问难住了,是啊,像侬翠这样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心里被旧思想根深蒂固的女人,她出去能做些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等我学业修成,革命成功,我娶你啊!”周牧晟掷地有声的说。
侬翠又似被雷电劈中了一回,只是这一回,她不再惊呆了,虽然三少爷说出那般真诚的话,可她自己明白这是绝不可能的事。三少爷终究是绝不可能背负不孝的枷锁忤逆老爷太太的,老爷太太会答应让卑贱的自己成为三少爷的爱人吗?只是,三少爷那深情的眼神是那么的真实和迷人,仿佛他眼中的自己俨然已是那个与三少爷相爱缠绵的恋人。不,不能这样去想,这是不可能的事,侬翠命令着自己。
“三少爷…”还是那般意味的呼唤。
“侬翠自小伺候三少爷,和三少爷一起长大。三少爷是家里对我最好的人,侬翠一直都很感激三少爷,但侬翠从来都没敢奢望过要和三少爷…”侬翠显得有些羞涩了。
“和三少爷…”
“侬翠只是想能在三少爷的身边好好伺候三少爷就足够了。”
侬翠说完低下了头。
“侬翠!!”周牧晟像是大声呵斥着一个犯错的人。
“以后都不用伺候谁了!你要做新时代的新女性!”
“新女性?”侬翠全然不知周牧晟在说些什么。
周牧晟看见侬翠迟疑的目光,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口中的“新女性”,只好语重心长的劝解一番:
“侬翠,你知道吗?在外面的世界里,那里有我们每个人真正的自由,快乐,有我们自己想做的事;那里的女孩儿可以像男孩儿一样去学校念书识字,可以出去挣钱务工;那里的我们可以不用伺候别人、被别人打骂,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成亲……”周牧晟说完看着侬翠,等待着她的反应。
侬翠听三少爷这么一说,似乎感觉到三少爷口中的“那里”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天堂乐园,也慢慢理会了三少爷对“那里”如此渴望的缘由,不由得也渐渐动了心。
“侬翠!跟我走吧!离开这个家!”周牧晟又重复着先前的话语。
侬翠望着周牧晟,逆光下,她似乎看到了后面不远处的明亮光辉,她狠狠的点着头,微笑着。
周牧晟见侬翠点头答应,立马喜笑开颜。
“太好了!我们今晚就动身如何?”
“今晚?!”侬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