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那天,婚礼如期举行。
清脆的鸡鸣声划破祥静的黎明,一大早,整个周家便开始忙碌了起来。伙夫们天不亮就开始搭建炤台,婆子妈们忙着准备宴席用的食材,丫鬟们如同往常一样伺候着周家人的梳洗。
侬翠端着热水来到周牧晟的房门前,准备唤他起床,却见周牧晟早早便穿好了衣服呆坐在窗前。侬翠觉得这三少爷往日哪天不是要睡到有人叫唤才起床的,今日大婚却来了精神,便上前逗笑了几句,见周牧晟也不太搭话。这时,瑞珠前来催促,说老爷太太都在堂屋里候着了,侬翠这才急忙为周牧晟换上了叩拜的礼服,拾掇一阵,便领着周牧晟去了堂屋。
堂屋里清风雅静的,周老爷和郑氏都高坐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两旁站着周牧树、周牧丰和两位大嫂,瑞珠在一旁准备着茶具。
周牧晟走进堂屋,他分明感觉到自己踏出的每一个脚步是如此的沉重。在走向周老爷和郑氏的这十几步路里,他在心里想:不如就转身跑出去吧,去县城找矛俊和李一虎,或是在屋前面的池塘边发会儿呆也好;可是,周老爷一定会把整个周家闹翻的,说不定就蹬脚归天了,那可怜的母亲怎么办?周牧晟此时心乱如麻,可短短的路程没有给他多的时间去思考,再说此时此刻已经木已成炊,想那些事又有何意义呢?周牧晟环顾着四周:堂屋里挂满了过年时候才用的大红布条和彩灯;周老爷和郑氏正襟危坐,脸上显露着满意的笑容;大哥二哥毫不关己地站在那里应付了事,两位大嫂都疲沓着眼袋,打着哈欠,或是沮丧着朦胧的脸。不如就将这一切赶快结束吧!周牧晟终于说服了自己,他想让这眼前的一切赶快结束,不为结局如何,只为一个结束。
周牧晟按照家族的要求,先是拜了祖宗,然后给周老爷和郑氏敬茶,周老爷和郑氏各自都说了些祝福的话语,又轮到周牧树和周牧丰兄长辈的敬茶以及祝语。待到周牧晟出来时,大院里已经比先前来时多了很多的人,不断在大院里吆喝忙碌着。
周牧晟返回到自己房里静候着,侬翠忙着为他准备迎接新娘的服装。过了好一阵,迎亲的队伍才到达大院,瑞珠欣喜地跑来报信,说是周老爷派人把整个福安城最好的迎亲队伍请了来,这些人也算是城里有头有脸的艺人,吹唢呐、敲锣打鼓的技艺都十分高超。
周牧晟没有仔细聆听瑞珠的说话,倒是看她比自己都要高兴好几倍。片刻,前堂的人又来催促了,周牧晟在侬翠的陪同下走了出去。
堂屋外大院里早已经忙开了来,不大的平地上摆满了近二十几张桌子,又是洗碗、切菜,又是摆桌挪凳的,众人见身着新郎服装的周家三少爷出来,都欢呼了起来。周老爷和郑氏在堂屋里听见外面的声音,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周牧晟在迎亲队的簇拥下来到了周家大门前,门外的家丁点燃了事先预备好的礼炮,唢呐、锣鼓声随即响起。
周牧晟爬上了周老爷专门为他准备好的白马,正要随大队伍前行,又不由自主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这个家:平日里安静祥和的家今日被装饰得五彩缤纷,人群中各自的笑声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悲凉,他知道自己早晚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可是眼前还不是时候。
“三少爷,三少奶奶等着您咧!”侬翠在一旁打趣道。
周牧晟这才从先前的沉思中缓过神来,他望了一眼侬翠,侬翠正咧着嘴对着自己笑着,那纯真的笑容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自然。随即,他拉动马缰绳,扭头走了出去。
在去往牟家的路上,一路都是唢呐、锣鼓震天,路径的人家都争相出来看热闹。此刻,无论是吹奏唢呐的乐师,还是只是路边凑热闹的小孩,人人看起来似乎都比周牧晟更加快乐。
走了两个多个时辰,终于到了牟家。
牟家虽远不及周家的财力,且只是个佃农,好在牟老爷对其女从小管教有方,让其念了几年的书,识得不少字。嫁女的大日子,也不失体统,整个屋前的空坝打扫得干干净净,屋梁上也都装饰了一番。牟家小姐在王媒婆的搀扶下,缓步从屋里走了出来。
周牧晟仔细打量着正款步从屋里走向自己的这个女子,喜裙下一双小小足,与自己齐肩的身高,虽然有盖头罩面不见面容,走路的仪态还算得上是体面。周牧晟不禁在心底暗自疑问:这就是我周牧晟要娶的妻子吗?一个从未谋面、和自己没有一点感情的女子吗?
此时,牟老爷也从屋里赶了出来。周牧晟见此,礼节性地上前鞠了一躬,牟老爷友善地问候着,眼神中流露出的哀求似乎大于喜悦。牟老爷深知,自己的女儿在二十七八岁的年龄嫁去周家是周老爷不得已的决定,虽然周家衣食无忧,但也不免为自己女儿的前程堪忧。牟家小姐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从小丧母的她一直跟随父亲,这一嫁,恐怕也难得照顾得到自己的亲爹,难免也万分不舍。两父女依依不舍,哭诉了一阵,王媒婆催促了好一会儿,方才领着牟家小姐上了花轿。
周牧晟看着眼前的这对父女,渐渐有了些许的感动,先前的埋怨与不屑情感也褪去了很多。随着唢呐、锣鼓声的再次响起,迎亲的队伍开始返回周家,只剩牟老爷孤独一人守候在门外。
又是两个时辰的奔走,迎亲队伍终于回到了周家大门外。
周家听见返来的锣鼓声,都欢呼了起来,一些丫鬟婆子妈们都顾不上手上的活奔出门来观望。
周牧晟下了马,回头看着紧跟着的花轿,轿子慢慢被轿夫们抬进了院子。门外又响起了鞭炮声,周牧晟被人群簇拥着进了大门。
此时已近傍晚时分,宴席随即也要开始了。周牧晟从院子里穿过走向堂屋,见院子里规整的摆放着一张张餐桌、板凳;婆子妈们忙着摆碗筷、不时忙里偷闲侧头打量着自己,又羞涩地和身旁的人说笑起来;伙夫们如同比平常多得了三倍的赏钱,端起蒸笼来都格外显力;身旁跟来的乐师们卖力地挤出每一个音符,像是周老爷对自己骂出的每一个字句。
瑞珠在堂屋外高喊着:“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堂屋里顿时也聒噪了起来。
周老爷和郑氏连忙站起身来,只见周牧晟牵着红绳走在前面,后面的新娘子由侬翠搀扶着缓缓走来。堂屋里的人都热闹了起来,周牧树的儿子喜儿在一旁拍手大喊:“拜堂咯!拜堂咯!”周老爷和郑氏见此也都大笑了起来,很是满足。
“一拜天地!”
此刻的周牧晟心情平静了许多,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眼前只不过是有些形式要去完成而已。
“二拜高堂!”
周牧晟深深地跪着给周老爷和郑氏磕头,只是这一次的磕头与平日里请安的磕头比起来,却像是被人摁压着背脊。周牧晟抬头看见周老爷脸上的笑容,心想自己能为他们做的也都做了吧!
“夫妻对拜!”人群中开始起哄的声音。
周牧晟转过身来,望着眼前这个蒙着盖头的女人,心想以后就要同床共枕了,却还不知道她的容颜,不了解她的思想,这是一件多么让自己深感讽刺的事啊!沉思中,竟没有跟上新娘子鞠躬的节奏。
“送入洞房!”人群中起哄的声音比先前又大了许多。
新娘被侬翠搀扶着,慢慢朝外走去。
周牧晟正要跟着走出去,却被二哥周牧丰拦住了:
“三弟,这就要急着去洞房了?你还得陪酒呢!”
周牧晟平日里本来就很少喝酒,听见二哥说还要出去陪酒,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老二,快把三弟拽出来啊!”大哥周牧树在门口大喊着。院子里的客人们也都跟着叫嚣了起来。周牧晟见此,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周牧丰走了出去。
儿子娶媳妇这样的大事,周老爷定是少不了大办的。除了一些远近的乡邻,更是宴请了一些县城里有过人情交往的贵人,这其中有一位便是县收粮站的刘副站长。因之前正职管事的冯站长因为一些贪赃枉法之事被撤职拘禁了,县里警局正在调查此事。虽说这刘副站长也自知荣升为站长一职只是早晚的事,不过在这风口浪尖之时也只好以收敛为妙。周家现早已无人在县里为官,只是靠收取佃农租金和到县收粮站卖粮过活着,因此眼前这个收粮站的刘副站长可算是掌握着周家的经济命脉了!前几年,正职冯站长风头正劲的时候,周老爷的大女婿汪玉禄曾靠着生意上的人脉关系让冯站长照顾着周家,周家也因此得到了不少的黑白实惠;如今冯站长倒了,周家险些连同遭罪,幸得这刘副站长出面才与警署摆平了关系,为此,周老爷对刘副站长很是巴结感激。
周牧晟被周牧丰带着给每一桌敬酒,喝得早已经满面通红,起初他也有些抗拒,可想到这一切即将结束,也就放开喝去了。
周老爷在高兴的同时,也不忘跟那些利益上相交的人寒暄几句,或是打个照面。正好遇见周牧丰带着周牧晟来到眼前这桌,便把他们叫了过来,介绍道:
“来,这位是县吉祥布庄的汪老爷,这位是县惠宾酒楼的曹老爷!”周牧丰、周牧晟也都礼节性地问候着。
“这位可来头不小啊,”周老爷接着介绍,“县收粮站的刘站长!”
这姓刘的连忙起身,故作谦卑道:“副站长,副站长!”
“诺,这站长不也是早晚的事嘛!”周老爷随声附和着,言语中透露出恭维的语气。桌上的其他人也跟着迎合,陪着笑脸。
那刘副站长自然是喜欢被恭维的,见众人对他都很尊敬,便也不紧不慢道:“有刘某人在,日后收租纳粮方面定是不会亏待各位的!”众人又是跟着一阵赔笑。
周牧晟见此,倒是极为看不惯这个刘副站长,一副自傲自大的神情让他恨不得把手里的这杯酒泼上前去。
“嘿,令三公子长得一副儒雅相貌,一表人才呀!”刘副站长倒是回过来恭维起周老爷了。
“哪里哪里!”周老爷低头浅笑道。
“还不过来见过刘副站长!”
周牧晟听见了周老爷的命令,但见这刘副站长一副得意的摸样,只站在原地说了句:“副站长请!”将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后便走开了,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周老爷面色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周牧丰见此,恭敬地走了过来:
“久仰刘副站长大名,今日得见,晚辈莫感荣幸!”
刘副站长正要询问,周老爷连忙介绍:
“这是我家老二!”
“以后到县里交粮,还望刘副站长多多栽培!”周牧丰自己接过了话。
刘副站长见周家二少爷如此主动谄媚,笑道:
“那必是自然的事!举手之劳而已……”
周牧丰听这刘副站长爽快允诺,似乎正中自己下怀,赶紧小声道:
“侄儿上次去收粮站可算是遇到了点小小的麻烦,这眼下就快到年关了,周家能多供奉些香火炮竹钱也算是给刘副站长祈福康寿了!”
刘副站长听得眼前这位二十出头的年青人说出这样的话,不免由心底肃然起敬。逼近年关,收粮站的惯例本是各家的粮钱都要压到明年才发放的,可眼下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刘副站长自己也只好顺应答应下来:
“这点小事嘛……自然是少不得的!明天就叫人把这事给办了!”
“犬子不才,收租交粮的工作还望刘副站长多多指点才是啊!”周老爷又补充道。
刘副站长突然一阵大笑:“周家公子个个都是人才啊!不错!不错!”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