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贤基在家匆匆拾掇料理了一番,赶忙携着家眷乘着马车南下安徽。他对咸丰留谈李鸿章心生疑惑,却又不便询问李鸿章。而且,十有八九,问了他也不会说真话。有一点十分肯定,皇上似乎不太信赖自己。他只想赶紧回旌德,召它万把人的团练,先干起来再说。
李文安为人忠厚,不会奉迎不喜谄上,只会勤勉踏实做事。虽获上下一致的赞誉,然而仕途惨淡,为官十五年才爬上五品官阶。反观同年曾国藩,八年前即1845年就已升侍讲学士,从四品。之后连连升官,至四年前的1849年,授礼部右侍郎,紧接着署兵部右侍郎,一跃而为二品。在清代,三品到二品是一个很难逾越的鸿沟,尤其对汉人,真是凤毛麟角了。有趣的是,曾国藩在1841年由道光帝钦命为四川乡试正考官,这类美差是皇上给京官的不成文的福利。除了朝廷给的差旅银、地方政府还有补助,再加上各色人等奉送合规不违法的人情银两,一场乡试正考官当下来,少说也有万两白银的收成。1853年,咸丰又钦命他为江西乡试正考官,无奈于太平军造反闹事而搁浅。李文安则从未捞到过此类外派美差。
五十三岁了,李文安像这个年纪的所有老人一样,说话有些啰嗦。他在李鸿章面前反复讲了几次,你现在入了皇上的法眼,是千万人求之而不得的。这也是皇上在察验你,务必用心用力。倘无功须毋躁,避错免祸当为首义。
李鸿章明白父亲的意思,与皇上走得近,升官与倒霉的可能并存,谁也不知结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凡路靠人走,我不会那么愚钝的。”他安抚了父亲几句,又与他商定了回安徽的许多事情。先是抓紧修书一封回家,告知所有。
回到住所,开始拾掇。次日雇了马车载着行李物品,让其径去肥东磨店老家。他自己则单人匹马另走捷径先去芜湖。
出了京城,看着自己一身便装,有点莫名伤感。
李鸿章快马加鞭,用了十天才来到安徽的二坝。在这里与焦急等候的四弟李蕴章会合,知晓了江南芜湖的近况。3月4日,太平军翼王石达开率部沿江而下攻陷芜湖,清军作鸟兽散。太平军未作停留,挥师东进直扑江宁。街面上未受太平军掠扰,依旧热闹如初。
李鸿章说,“那好!现在正是机会,要抓紧。”随即和李蕴章扮作商人,雇了小船渡过浩荡长江,在芜湖的宝塔根上岸。
芜湖是安徽头牌的商业城市,它位于长江和青弋江的交汇处。芜湖城选建在离江口十余里的鸡毛山。随着与周边商业交往日渐兴旺发达,买卖交易的辐射越来越远,商贸业衍生漫溢,西出弼赋门,沿着青弋江江堤逐渐形成新的商业街。一直延伸到长江口宝塔根下,号称十里长街。这里货物进出,水陆交通均极为便利。青弋江可以直达皖南徽州,青弋江岔出的芜申运河可通江浙沪地区。进入长江,上溯直达湘赣鄂川,下游便是沪苏。如在裕溪口拐进裕溪河,可深入安徽腹地到达合肥。倘在苏北左转弯折入京杭大运河,则可直入京城。交通往来之便利,引得商贾云集。正如《芜湖县志》记载:“十里长街,阛阓之盛,甲于江左。市廛鳞次,百物翔集”。“市声若潮,至夜不休”。
虽然芜湖与肥东磨店隔江而望 ,相距不过百十里地,但李鸿章兄弟俩都是第一次来到芜湖这个大码头。一上岸,正是长街。清一色黑瓦白色马头墙的两三层小楼,地面上青灰色的长条石或赭色的麻条石纵横铺嵌着。米行、山货行、酱坊、布店、篾器店、药房、铁匠铺、酒馆、茶肆、客栈、戏院,花里胡哨一个接一个地扑入眼帘。人群川流,熙来攘往,各种吆喝声汇若涌浪。李蕴章看傻了眼,“嚯!好家伙,这儿还有眼镜店!还有家照相馆呢!”
二十四岁的李蕴章跟在二哥的后面,快活得像个孩子。他死活把李鸿章拖进照相馆照了张合影,李鸿章便叫他又单独照了张立姿全身的。
李鸿章踱出门外,一眼瞥见太平军前些天张贴的安民告示,上面楷书写着:“凡我百姓兄弟,不必惊怕,农工商贾,各安生业。富贵者须备办粮食助我军饷,多寡数目,亲自报明,各给回借券,以凭日后清偿。尔等如有勇力者、智谋者,宜同心协力共襄义举。”
李鸿章念完,四下看看,拉着李蕴章往斜对面一指,“江月楼,百年老店。走,去把肚子干饱!“
江月楼是芜湖最富盛名的特色小吃店。小笼汤包、虾籽面、煮干丝、酥烧饼、翡翠烧卖、虾皮馄饨、生煎鱼丝饼,李鸿章兄弟俩不仅见所未见也闻所未闻,俩人大快朵颐。先是各样来一份,吃得好李蕴章就喊跑堂的再上!赶紧上!转瞬之间俩人便风卷残云,扫光了满桌笼碗碟盆里的美食。
出了门,李蕴章抹着嘴,“此餐只能天上有啊。”
天已擦黑,万家渐起灯火。李鸿章打了个响响的饱嗝,“嗯,芜湖这地方不赖!”
找了家临江的客栈早早歇下,李鸿章头枕着江涛,洗净十来天的颠沛劳顿,美美地睡了个难得的好觉。第二天一早,李鸿章带着李蕴章坐上一辆马车,直奔城外的广济寺。
广济寺在城北赭山脚下,出了来凤门,便是黄土便道。马车从陡岗下坡忽遇迎面一阵山风,李蕴章的帽子吹落路边水潭,瞬间便沉落水里不见了。李蕴章连连长叹:“帽子不值钱,我那牙白玉的帽正可是真值钱的!”
李鸿章笑道:“庙前一阵山风大。”李蕴章摸摸自己的头,自我解嘲:“头上三品朝冠小。”
马车夫大笑不止,“三品大官还嫌小?你们真能搞!你们这些读书人真能搞!”
远远便见满山绿荫里,翘露出几处金黄琉璃瓦的屋脊。来到寺前场院,但见寺院依着山势筑建,计有四重大殿,满眼雕梁画栋,殿堂前后相接。嵯峨高耸,雄伟肃整。于最高处平台,兀然矗起五级浮屠,铁马飞铃,凌苍流丹。潇潇然,威威然。好一座江南名刹!
一般的寺庙建有三个大殿,依次为天王殿、药师殿、大雄殿。但芜湖的广济寺不同,它还增置了第四个大殿,即地藏殿。
兵荒马乱之时,香客稀少。李鸿章和李蕴章在四个大殿一一虔诚敬香。早有小沙弥见着两位施主气度不凡,悄悄远随一旁候唤。李鸿章摸出一张银票,回头递给他,“这是我们的香火钱。”
小沙弥一眼扫见“三千两”三字,小腿一颤,他从来没看过也没听说过这么大额的香火钱。前年大雄宝殿修缮,最大的一笔善款也不过一百两白银。他恭敬地双手合十欠身,“请二位施主移步,请茶堂用茶。”
对有钱有势的施主,名刹向来都有香茗奉侍。
随着小沙弥,俩人在茶堂入座。须臾,来了须眉皆白的觉慧方丈,他慈眉善目地注视着李鸿章。双方寒暄了几句,李鸿章开口说,“晚生姓李,在京城当差,从辟才胡同来、、、、、、”
觉慧方丈抚髯,“当下兵荒马乱,施主冒险来此办差,老衲钦佩你的胆识与忠心。”
觉慧方丈领着他俩出了后院,转过一个山角,面前浓荫密匝。方丈一路介绍说,“太平军从广西打到安徽,见到和尚庙尼姑庵不是拆就是烧,因为他们只信上帝教。那天下午跑来一群长毛正要烧庙,一个官长骑着快马大声疾呼地把他们喊走了,说是紧急开拔,要去围攻江宁,洪秀全要当皇帝了。”
来到密林深处,显出一个崖洞。方丈说,“老衲防着太平军烧庙,不得不从厢房移厝于此。否则,万一闪失,老衲如何对得起道台大人在天之灵,也对不起兰贵人啊!”
“啊哦,原来方丈与道台一家都很熟悉。”李鸿章知道名刹的主持一般都与当地名流十分熟悉,因为名流们最爱的就是进庙烧香拜佛。
觉慧方丈一边走,一边娓娓道来。去年五月,兰贵人应召入京进宫。不久,惠征道台的夫人富察氏由小女儿婉贞陪同,特意来广济寺磕头还愿。方丈照例请她茶堂小憩用茶,便问翠儿小姐怎么没来呢?富察氏便说了,翠儿如今封了兰贵人,进了宫啦。方丈自是一番道贺。富察氏显得很高兴,说她过了些日子,带着小女儿和两个儿子也要搬回北京,皇上赏赐了辟才胡同的一座小院呢。
这时,李鸿章已走近崖洞。洞深近两丈,里面暗黑潮湿,枢榇架在木架上。李鸿章便说这样不安全,“还是照着暂厝的老法子。挖一个浅坑下去,地面先铺上青砖石灰,将枢榇移进,不得触土。再四面青砖砌墙,过半人高,最后砌个圆顶封起来。”
老方丈作揖:“李大人拿主张便好了!”
回到茶堂,老方丈叫来几个和尚,如此这般一一吩咐。
中午,方丈陪着李鸿章兄弟俩用了全素斋饭。又一同去崖洞边选了个隐蔽的向阳丘处,看着几个和尚领着工匠掘土砌砖,一一收拾停当。
李鸿章看了十分满意。但见日落西山后,霭起謩树前,便拱手向老方丈告辞。方丈道,“施主要务在身,老衲不敢强留。只是要拜托大人,捎带个香袋给道台夫人,以祈老夫人平安。”
李鸿章应诺,又在茶堂落座。此时经堂訇然,陡起僧众诵经,宛若唱吟,声震遐迩。觉慧方丈拿出一个黄色布制香袋,打开让他看衬里白布上的钤印。李鸿章见了,是篆体阳文朱色六字:地藏利成金印。
“金印?”李鸿章满眼迷惑。
觉慧方丈正色道,“我与李大人有佛缘。我便与你说说。”
大唐开元年间,新罗国王近族有个青年金乔觉,渡海来大唐求法。他一路向南,爱上了山水相依的芜湖。那时赭山还没有寺庙,金乔觉便在在赭山南麓结茅为庐,卓锡修禅。三年后去九华山的后山岩洞修炼,开辟了九华山丛林道场。唐肃宗笃信佛教,感其苦修,于至德二年敕颁九龙背纽金印一枚给金乔觉。金乔觉于794年圆寂,是为金地藏。
难能可贵得是,他始终没有忘记山清水秀的芜湖,一直教诲徒子徒孙要在宜佛的芜湖建寺,并将九龙金印作为镇寺之宝。过了整整100年,也即894年,为了纪念金乔觉,他的第四代门徒明远法师、明延法师募得巨资,携着这方金印开始在芜湖赭山南麓建寺。并且与九华山地藏殿呼应,在芜湖也特地建造了地藏殿。历时三年建成后,初名永清寺,又名广济院,正是蕴含了地藏菩萨清空地狱、广济天下之意。
李鸿章听得入神,频频颔首。抬头正见一个执事和尚捧来一方红绸包裹的盒子,轻轻放在桌上。觉慧方丈徐徐打开方盒:“御赐金印鲜有示人。”
李鸿章起身端详,但见金印呈正方形,沙金铸成,金光闪烁。边长约三寸五,正中刻有篆体阳文,印柄上镌有玲珑生动的九龙环绕的立体浮雕,印边有“唐至德二年”字样,十分庄重大气。
此时方丈双手合十,微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对李鸿章说,“李大人,老衲借你的宝冠一用。”
李鸿章不解其意,双手摘下头上戴着的六合瓜皮便帽,递了上去。
觉慧方丈站起身子,双手拎起宝印,在帽子黑色衬里上一压,“地藏利生金印”六个朱色大字赫然在目。“不佑升官发财,但保头脑自在!”方丈又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觉慧方丈这是在佑我平安啊!李鸿章之前从未念佛,此时不知怎么顿觉有些无形的力道推着他悟觉。方丈的话和那神秘的金印,似乎撩拨着他走进魔力四射的密室。他朝着方丈行大礼,“晚生愧受了!”
李蕴章因此前丢了帽子,在一旁摸着头皮干着急。方丈笑着叫他脱下马褂摊在桌上,方丈将那衣襟一掀,手起印落,“地藏利生金印”六个字就现在马褂下摆的衬里上了。“小施主是衣里藏金啊!”
衣里藏金不就是有钱吗?有钱就好啊!李蕴章赶忙向方丈道谢。
说来也怪,李蕴章回家后,次年突生眼疾,双目几近失明,从此无缘功名与朝冠。但他极其聪颖,尤擅理财经商,是李家兄弟里最有钱的,这是后话了。
天色渐晚,李鸿章再次谢辞,并嘱方丈:“芜湖是江宁的门户,太平军断不会轻易放弃,估计很快就会杀回来。广济寺要当心,您老更要保重啊!”
方丈点头称谢,将他们送至门外,“老衲借地藏王菩萨两句名言,李大人可愿听听?”
“晚生洗耳恭听。”李鸿章驻足。
山林里暮鼓一声。又一声暮鼓,似沉闷的远雷。
觉慧方丈凝视远处,神情肃穆,就像在传接云间的心经,“一句是:众生度尽,方证普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再一句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方丈长叹一声,“人世间为了皇位杀来杀去,倒霉流血的都是与皇位毫不相干的穷苦人,谁顾了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这太平天国瞎闹腾,连佛祖都不得安生。老衲看了李大人的相,李大人将来必是出将入相的命,大人要多为众生百姓着想啊!”
李鸿章感其热诚,长揖作礼:“方丈抬爱,谆谆诲导,晚生没齿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