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菡蕙捧着李鸿章和李蕴章在芜湖照相馆拍的的照片,看了又看,啧啧称奇。李蕴章又绘声绘色地把芜湖的景象描述了一番,把三哥李鹤章,两个弟弟李凤章和李昭庆的胃口吊了上来,都说要去芜湖开开眼界,几个弟媳妇叽叽喳喳地也闹开了。
李鸿章把太平军到处杀人放火的事一说,大家都冷了下来,面面相觑。李鸿章拍拍手笑了笑,“大家也不要怕!只是要过一阵苦日子罢了。我这次回来,就是奉了皇上的旨命,保护我们的村子、我们的房子,还有我们的田亩。”
李鹤章把李鸿章拉到一边,满面愁色地向他抱怨,现在召集了五百多人的团练,每天五百多张嘴要吃要喝,还要买刀买枪,没银子啊!
李鸿章指了指自己身上穿的官服,“这就是银子!你尽管放心。”
李鸿章吩咐李鹤章设法通知肥东东乡十八个大地主,三天后在西刘墩刘氏祠堂会商大计。李鹤章骑上马就去找人分头告知。
李鸿章的大哥李翰章是1849年的拔贡,朝考二等第一名,1851年带着妻小在湖南永定县做县官,也有两年未回家了。李鸿章便对几个弟弟说,“如今大哥在湖南。我和季泉在外面办团练,你们几个要在家照顾好母亲,凡事多操心了。”
李昭庆不干,“我要跟二哥三哥去!”
李菡蕙就问李鸿章,“就让幼泉跟你们跑跑看,不中再叫他家来,可中?”
李鸿章即答,中!转身便唤过李昭庆:“幼泉啊,派你第一件差事,想办法去找三匹脚力好的快马来。你、我、三哥一人一匹。干仗、逃命少不了快马!”
李菡蕙便嘱李昭庆明天一早去集市上问问找找看看 ,“你们可要记着,紧要关头先把命保住!”
李鸿章白天陪着母亲,陪着夫人周氏和两个女儿,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晚上秉灯夜读《孙子兵法》。他由衷佩服孙武,从未带兵打过仗,竟然能研究兵法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真乃神人!他想来想去 带兵打仗也没啥神秘,就一个字:诡也!
李菡蕙整天喜滋滋的,也难怪,二儿子在京城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家了。老太太每天抢着掌勺,烧她拿手的菜:红烧鲫鱼、红烧狮子头、老蒜子炒子鸡、黄豆酱闷老鸭、爆炒腰花、、、、、、
这天上午巳时,身着七品官服的李鸿章,带着李鹤章、李昭庆来到西刘墩。他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来到刘氏祠堂。刘贵琛抢着小碎步迎上前来请安,“李大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围坐一圈的乡绅财主也都起身打恭请安。
“哈哈!贵琛啊!”李鸿章一见是小时候的同窗玩伴,热情地拉着他的双手,俩人相互上下打量着。
刘贵琛功名路上止于秀才,咸丰元年花了五千二百两银子捐了个七品知县,候缺待补三年了还没啥动静。对李鸿章这样正途入仕的蒙学同窗,自是十分歆羡。
刘贵琛拉着李鸿章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长毛闹事搞得人心惶惶,你快来给大家拿个主张。”
身高马大的李鸿章往太师爷上一坐,华丽的五蟒四爪蟒袍上红色鸂鶒的补子凸显出来,顶戴上硕大的素金珠子明晃晃的。若是在京城大街,李鸿章这套官服毫不抢眼,但在这乡野祠堂,却显得十分威严。他理了理官服袖子,正色道:“俗话说,势家名田,千亩为限。在座各位都是家有千亩以上良田的豪门大户,了不得的。可是太平天国的长毛也看中了你们!长毛专抢大户财产,杀光男人,掳走女人、、、、、、”
财主们一阵惊悸。
“我刚从江南芜湖过来,十里长街抢劫一空,血流成河,连赭山和尚庙都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李鸿章摇摇头,“惨!”
坐在一旁的李鹤章和李昭庆傻了眼,二哥可真能编!
啊?那可怎么办?少荃啊,李大人啊,你快说我们要怎么办、、、、、、大家有点乱。
李鸿章朝众人摆了摆手,大家静了下来。李鸿章接着说,“现在长毛占了江宁,很快就会打过长江抢劫杀人。朝廷自会用兵,可我们也不能闲着,等着长毛来抢来杀,是不是?”
“李大人,我们听你的!”刘贵琛率先表态,众人随声附和。
“皇上命我回乡,就是要我跟你们一起办团练。舍弟季泉说已经拉了五百来人的队伍,好得很!我再给你们下一个死命令:在座的十八家,每家养五十个团练,粮饷兵器,日常训练,都由各家包了。可有不中的?”李鸿章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没人说不中,刘贵琛说他家现在已经养了百十个团练了。
李鸿章便又说,“当然多多益善!办得好,我奏报朝廷论功行赏。倘若阳奉阴违藏着掖着,自有官兵上门责罚,搜缴粮饷。”
众人齐声道,办团练也是自保,断不会抗命。又当场商定了一些办法章程,推举李鹤章和刘贵琛领头,暂定刘家祠堂为议事场所。
中午刘贵琛设家宴款待。刘家老爷子刘玉山年已逾六旬,亲自出面敬酒。李鸿章欠身道,“本官还要去城里拜会福济巡抚大人,实在不敢从命。”
刘玉山便拉他坐下,“到合肥城里不过三十里路,骑马一个时辰就到了。难得大驾光临寒舍,哪能一口水酒不喝?”
“年伯有所不知,我那坐骑实在肉得出奇,跑不快。我从京城回来跑了十几天呢。”李鸿章笑了笑,仍是不喝酒。
刘玉山朗声大笑,“我家好马有的是!河南的马贩子刚送来十几匹蒙古马,就是为了团练用的。李大人万勿见外,尽管去挑选两匹!”说罢又来敬酒,李鸿章见难以推脱,只得起身干杯。
菜上九道,酒过三巡。推杯换盏之间,一个个喝得激昂亢奋,七嘴八舌,反正就是你李鸿章李大人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正喝得高兴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烈马嘶鸣,原来是刘贵琛牵了一匹黑马来到面前,直叫李鸿章骑上来试试。李昭庆从刘贵琛手里牵过缰绳,“多少银子?我也来一匹!”
李鸿章一看,它比一般的马高出半个头,浑身上下乌黑乌黑像要滴下油来,长长的鬃毛随风飘拂着。奇妙的是,有一只蹄子上长了一圈火红色的短毛,使得这匹黑马看上去格外健硕凌厉 。李鸿章踩上马镫骑到马鞍上,两腿轻轻一夹,马儿便撒开四蹄。加速、转弯、急停,马儿反应灵敏,腿劲十足。李鸿章试了一圈跳下马:“果然一匹好马!”
李昭庆也抚掌笑道,“那马蹄子上的一点红跑起来真是神气!”
刘玉山道,“这是一匹蒙古马。骏马配英豪,李大人就笑纳吧。”
李鸿章和他的“一点红”被人添油加醋,到处传得沸沸扬扬。
咸丰皇帝最初是要兵部侍郎周天爵在安徽统兵,并疏理安徽巡抚。但周天爵已年近八十,上个折子说军机吏治两难兼顾,我只能统兵不能当巡抚。咸丰只得将漕运总督福济调来任安徽巡抚,再派吕贤基会同合力。
周天爵十年前就以二品顶戴辞休,洪秀全起兵后,咸丰即令他赴广西任巡抚。与太平军几番鏖战胜败各半,咸丰便让他在安徽宿州闲居。现在让他出山剿匪,看来也只是权宜之计。李鸿章对吕贤基自然更了解,来安徽只是助力而不是主力。福济则不同,他是满人,前朝道光帝时曾任内务府总管,算是皇帝的近臣了。把他从正二品漕运总督的位子上调过来,说明皇上的重点希望也在他。重要的是福济是当年李鸿章考进士的副主考,是李鸿章的座师。李鸿章首先要来拜望福济当属应有之义。
自从安徽省城安庆被太平军攻陷,合肥便成了安徽巡抚衙门的临时驻节地。巡抚福济统带抚标五百人驻守城内,三营团练一千五百人驻扎城外。
李鸿章进了衙门,给福济磕头施礼:卑职给抚台大人请安!
福济笑眯眯地双手扶起他,双方客套了几句。李鸿章便道“下官奉旨来安徽帮办团练,第一站先来拜望抚台大人,往后还得靠抚台大人多加训导。往各州县征集粮草,也望大人能鼎力携助。”
福济爽朗地一口答应:“在安徽你就尽管打着我的牌子行事,不必请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随后又补了一句,“事后告诉我一声便可。”
李鸿章不失时机地拱手道,“抚台大人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也请尽管吩咐,门生当敬犬马之劳。”
福济若有所思地站起来踱了几步,“我现在身边缺人手!哎,少荃啊,大清朝也正是用人的时候啊!”
“明白我的意思吧?”福济拍拍他的肩膀。
“晚生明白。”李鸿章点点头。
福济带着李鸿章和李鹤章来到签押房,墙上挂了一张手绘的《洪匪势态图》。李鸿章暗暗佩服福济,从未带兵打仗,却也会分析掌握敌情。福济指着图说道:“日前一个长毛头目反水投诚,说洪匪占据江宁后,已于近日派出两支队伍。一支由林凤祥、李开芳为主将,率匪兵两万,由扬州、浦口出发犯北,剑指京都。再一支以胡以晃、赖汉英为首,率匪船千余艘,匪兵两三万人,自天京溯江而上。现在占了我们安徽的和州,主力队伍现已继续溯江西犯,他们是要干什么?”
瘦瘦高高的福济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李鸿章,又重复了一遍,“他们刚从西边打过来,为什么又要走回头路?”
当李鸿章一眼瞥见这张图,他就敏锐地捕捉到太平军的两条进军路线。北伐之剑,意在帝首,一目了然。西进何为?他认为是太平军的以进为守,占据长江中游沿岸,屏蔽天京。
“门生以为,洪匪纯粹属于流寇,脚踩西瓜皮滑到哪算哪。当年起事广西,只管向北打,跌跌撞撞地打到武昌水边,得了大量舟楫船民,形成水上力量的优势。于是就汤下面,顺江而下势如破竹,一直打到江宁。一看,好地方,干脆当皇帝。当了皇帝就想保命,所以就回过头想把长江两岸占稳了保着江宁。”李鸿章侃侃而谈,福济细细听着。
“你说的有道理。洪匪是北攻西守。”福济叹了口气,“北进西进都要经过安徽,这个仗是有的打啰。”
福济站在安徽巡抚的立场,战火不烧进安徽当然最好。可这怎么可能呢?眼下要紧的是要把周天爵和吕贤基的团练都能统一用起来,可皇上并未指定谁来牵头。福济心底里没把周天爵和吕贤基当回事。谁的本事大谁就能出头,这也是皇上用人的高招。福济指望李鸿章到吕贤基和周天爵那里摸摸底,就说:“少荃啊,皇上要你在吕贤基那里随营帮办,怎么个帮办?你先去干干看,如何?”
福济年长吕贤基两岁,道光十三年进士,正二品;吕贤基是道光十五年进士,从二品。到了安徽竟然不上巡抚衙门拜帖,福济对吕贤基十分的不满。
李鸿章明白福济的意思,适当的时候,福济要把他挖过来。其实这里也有个考察的问题。因为李鸿章到底打仗的能力怎样,福济也需要在实际过程中看效果。
李鸿章写了一夜的密奏。
第二天一早,李鸿章将密奏装进封套,锁入黄匣子。又用盖有御印的黄纸封口。这匣子长八寸八,宽四寸四,高一寸五,用特备的黄布包裹,看上去小巧玲珑。为在路上安全,又用民间蓝粗布包裹一层,让李鹤章斜挎背着试了试。
李鸿章叮嘱再三,送他出门。跨上那匹“一点红”,飞驰千里之外的北京城。
吕贤基在家乡旌德招募了九百余人,扛着火铳、梭镖、大刀正在赶往安徽的路上。一过长江,吕贤基就差人直奔肥东磨店去找李鸿章,落实驻地和粮草军饷。
福济听说他带了九百人马,便嘱他驻扎在合肥西南的舒城,以拱卫合肥。吕贤基在城里扎下大营,便要李鸿章赶快带人征集粮草。
李鸿章带着李昭庆以及吕贤基派给他的助手吕啸强,后面跟着二十几个随从护卫,骑着马飞奔在各州县,进衙门找知府知县,走乡串镇找大户豪门。李鸿章好话歹话全说,软的硬的都来,十天就劝捐了三万两白银、一万石粮食。李昭庆说,跟在二哥后面学会了好多东西。
吕啸强乃吕贤基侄孙,年逾三十,是个童生。跟在李鸿章后面,嘴甜脚快手利索,也很能吃苦。
太平军占领交通重镇裕溪口和皖江商埠芜湖的消息四散传播,到处人心惶惶,吕贤基便让李鸿章回到舒城负责加固城墙,构筑防御工事。
太平军在裕溪口、芜湖留下守军,大部队水陆两路同时西进围攻安庆。合肥暂时躲过一劫,吕贤基转而催促李鸿章再次出城劝捐。
这天吕贤基正在城墙上与手下人商量城防,忽有飞马驰来,报有明发上谕。吕贤基接过急急打开:“照吕贤基所请,吕啸强因劝捐筹粮得力,着赏加八品军功。”
李鸿章对此一无所知,依旧一如既往地四处奔走,软硬兼施地劝捐募粮。已是五月下旬,天气炎热,李鸿章为了威严,不得不身着严实的官服四处奔走,弄得疲惫不堪。庐州有的地方软拖硬抗,李鸿章便叫随从捆绑起来收押,闹得庐州知府胡元炜四处叫嚷:“什么翰林?分明就是大盗绿林!”
“翰林变绿林”转眼传开来。李鸿章告到吕贤基处,吕贤基反过来劝他,“传言而已,不必当真。”
李鸿章更加恼火,按皇上地旨意办差,怎能受此侮辱。他策马飞驰巡抚衙门告状。其实胡元炜的后台就是福济,向来用银两把福济哄得十分服帖。福济佯作大怒,当即把胡元炜传唤到巡抚衙门痛骂一通:“要说绿林,我就是安徽最大的绿林!奏报到皇上,看不杀了你的狗头!”
胡元炜支吾不敢言,只是连连赔罪。
福济和李鸿章不知道的是,周天爵到庐州劝募,同样遭到胡元炜 的刁难。周天爵抓住了胡元炜贪赃的铁证,上了一道弹劾他的折子。此时,明发上谕正在路上。胡元炜被革职,但继续处理庐州事务。咸丰是想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却不料为后面的合肥失守埋下了祸根。
斥退了胡元炜,福济拉着李鸿章到签押房喝茶。刚坐下,福济便说“皇上上次明发的上谕你可知晓?”
李鸿章一头雾水:“没人跟我说。”
“吕贤基的侄孙吕啸强着赏加八品军功。哎,你劳累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倘若没有你,他西北风都没得喝!吕贤基私心这样重实在不像话!”福济愤慨地说。
李鸿章有些愕然,吕贤基怎么如此阴黢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