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怒火未消,颓坐龙椅。目光恰巧落在那尊宝石,不由来了精神。身子俯前再看,“江山在手”跃入眼帘。咸丰浑身一颤,立马起身站了起来。四面八方细细地瞅着奇峰幽壑,品味着万千气象,胸底窜出满腔豪气,眼睛里电闪雷鸣,骨子里灌满了霸气,他听见自己每个关节都“叭叭”地往外生长。咸丰“噌噌噌”地踱着快步,嘴里叫了几声“奇了!奇了!”,忍不住便去四下抚摸叩击,忍不住便又大喊一声“好”!近年来的太平军带来的烦恼怨艾霎时云消烟散、、、、、、
再说李鸿章这边,有些度日如年。这天上午,李鸿章坐在翰林院办事房案前,看似抄写文牍,其实散了心胡乱想着。掐指算来,京城六年,中进士、授庶吉士、翰林院编修,虽说一路扶摇,然龟行蚁步。转眼已过而立之年,自己大器未成。实指望给皇上献了江山在手的宝石,龙颜大悦,会得到皇上的特别恩赐。不曾想十来天过去依是石沉大海。联想太平军兵乱蜂起,局势诡谲,自己的前程更是渺茫。由不得一阵长吁短叹。
忽然,门外一阵喧杂夹裹着一阵乱步,有人大声喝道,“李鸿章在哪儿?”李鸿章尚未醒神,已被四五个壮兵扑上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李鸿章不知就里,浑身瑟瑟面如土灰,嘴里嚷也嚷不出声来。他一米八的个头比兵们高出半截,本能地抬胳膊抡腿,少不了引来乱棒戳捣拳脚伺候。一阵虎狼阵式匪痞招式之下,三下五去二便将他推搡着塞进大车的笼子里。
囚车一路颠簸,转了几个胡同。李鸿章一眼认出正是来到刑部大牢,李鸿章不由一阵眩晕。然而过门而不入,囚车又一阵狂奔,来到不知什么地方,被人推进一间空屋子。醒来时,李鸿章浑身疼痛,晕晕乎乎地正倒卧在湿冷的地上。他的心又一阵冷悸:这下完了,一定是拍马拍到马蹄上,皇上发怒了!要砍我的头了!
李鸿章此时真是悔断了肠子,悔不该在这兵荒马乱的多事之秋给皇上献上亡国之君宋徽宗的爱物,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李鸿章恨啊,恨自己怎么如此智障!考虑问题怎么如此不周全?
李鸿章怪啊,怪自己一时冲动,说不定还将连累父亲。
思来想去几个回合,李鸿章反倒静下心来。事既如此,悔有何用?本来就是赌运气,愿赌服输。更何况,皇上治罪,也得先问罪吧?我何罪之有呢?至于那块宝石,我可以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哪一条不在理?认准了要杀我,史上多了个冤死鬼而已,而那块宝石从此平添几分传奇,益发是无价估量了。我也将与那宝石齐名,不亦乐乎?想到这里,嘴角不禁浮出一丝笑意来。
“快,把李鸿章带出来!”门外有人大声在喊。
李鸿章的心倏地一沉,杀我?这么快?
进来两个衙役,手脚麻利地解了他身上的绳索。李鸿章踉跄了几步,衙役赶忙叫道,“大人当心!”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出了门。李鸿章见衙役如此恭敬,越发诧异。转身来到一间宽敞亮堂的厢房,立马过来几个人,伺候着满腹狐疑的他沐浴更衣,又吃饱了肚子。
李鸿章四下打量,不像是要杀他的样子。正要张嘴发问,一伙人簇拥着一个管事太监出现在门口。李鸿章赶忙伏身在地, “公公在上,在下李鸿章多有得罪!”
“李鸿章,你就是李鸿章?”管事太监走近了,上下打量着。见他身高马大,方面腴耳,眉目安和,自知非凡庸之辈。便嘱他起身说话。
李鸿章垂首施礼,“乞望公公教导。”
管事太监并不多说,只正色道,“皇上召见。李鸿章福气不浅!”
李鸿章大惊失色,诚惶诚恐地再次跪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待会见了皇上,有什么讲什么,问什么答什么,不要乱也不要怕。”太监慢条斯理地说完,径自出了大门。
咸丰皇帝气头上说“宰了他”,过后早忘了。待到那块灵璧石越看越爱,方想起献石的李鸿章,觉得这个李大架子有些鬼才。这天恰巧军机大臣文祥来报,说是太平军攻下安徽省府安庆,安徽巡抚蒋文庆被杀。咸丰惊怒之余,又想到李鸿章这个来自安徽的鬼才,想听听他对时局有何良策,于是立马就要人去翰林院宣李鸿章进宫。当他得知李鸿章已被捉拿在押,不由大笑道,“李鸿章肯定在心里骂我啊!烧香惹鬼叫,好心没好报、、、、、、”
这时御前大臣景寿走近,低声道,“皇上,李鸿章门外侯旨。”咸丰急令,“进来吧!”
李鸿章刚一进门正要跪礼,咸丰已开口叫他,“李鸿章,你给朕献来的灵璧石,朕很是喜欢。江山在手——这题名妙否?妥否?”
李鸿章赶紧跪下,惊魂未定不敢抬眼,垂首道,“启禀皇上,江山在皇上的手上,肯定妥当万分。”
“可它不也曾在宋徽宗的手上吗?结果呢?”咸丰站了起来。李鸿章一听“宋徽宗”三个字,早已吓得碰头不止,“罪臣该死!”
咸丰踱到案几旁,指着那块灵璧石,“宋徽宗的题名过于实在,也叫一个俗!奇石者,贵在其韵,不在其实。譬如说一块灵璧石状若游鱼,你便取名神鱼,错否?不错。不过若叫做“神娱”,我看就令人浮想联翩,倘若叫做“娱神”,那就其韵无穷了。”
李鸿章自叹不如,碰头连呼“皇上英明”。
咸丰唤过李鸿章起身,又道,“宋徽宗的毛病就在于一心指望江山在手,其实江山是死的,不动的。‘功夫在诗外’,说的是写诗,治理江山难道不是同理?”
从咸丰皇帝的话里,李鸿章似乎明白点什么,却不敢随便说什么。
“李鸿章,你给想个好题名!”咸丰转身坐到龙椅上,“想不出来就给我回安徽杀长毛去!如何?”
这半真半假的话语内涵诡谲,李鸿章不寒而栗。他颤颤地瞅着那块灵璧石,揣摩着咸丰皇帝的心思:既想稳坐江山,又想世代相传,而且要在历史的长河留下千古英名。李鸿章想了半天,憋闷了半天,便嗫嚅道,“此石在万岁案前,直呼‘掌上千秋’方显真韵。”
“妙!”咸丰皇帝露出一丝浅笑,“你这千秋用得好,这掌字更是胸有成竹的把控。这宋徽宗啊,说的不过是一时方寸而已。你比宋徽宗高明十二倍啦!”
李鸿章见皇上开了笑脸,心底踏实了许多,一时竟忘了叩谢皇上赞许。
“李鸿章,朕再给你一个题目。”咸丰说罢,提笔写下一行字,将纸一折,对他说,“有了答案,早早禀来。”
李鸿章从景寿手中跪接了那张纸,谢了恩,匆匆退出。直到庭前阶下,凌冽寒风之中,才发觉自己早已汗湿了全身。
出了宫,李鸿章直奔父亲李文安住所。
父子相见,对这盘险棋自是一番唏嘘感叹。李鸿章匆匆说了大概来由,便将咸丰皇帝手写的题目捧了出来。
一行行书跃入眼帘:长毛肆虐,何以破敌?
父子俩面面相觑:这道题委实太难了。
其时太平军自武昌顺江而下,势如破竹。大清官军一触即溃,甚至未触已溃,望风而逃。眼见安庆失守,江宁岌岌可危,满朝文武只会长吁短叹。何以破敌,咸丰确实胸无良策。李鸿章乃不曾带过一天兵的文官,他能有什么破敌良策?父子俩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眉目。
天色黑下来,越发有些丝丝寒意。想到倘若交不出答案,皇帝恐怕要叫他回安徽杀长毛,李鸿章忽然来了灵感。何不顺着咸丰皇帝问计于己的思路往下走呢,他想出两个建议。一是请皇上广开言路,让七品以上官员均可献计献策;二是汲取前朝经验,广办团练,全民抗敌。
李文安听了,脸色冷峻,半天没说话。他心里清楚,广开言路虽然事关改动朝廷规制,却并非难事。广办团练现为破敌良方的不二选择,但是,现如今长毛攻陷安庆,正挥戈横扫,攻芜湖,围和州,安徽成了前线战场。只要皇上定下要办团练,首当其冲的是在京的安徽籍官吏要回安徽办团练。不仅提出这个建议的李鸿章要一马当先,就是李文安恐怕也在劫难逃啊。
一介书生带兵打仗,可想而知那险境。
李鸿章不这么想。自古乱世出英雄,眼下正是出人头地的好机会。至于书生带兵,不足为奇。远的不说,前朝袁崇焕一介书生,擅用奇兵奇阵。一夫当关,大清滚滚铁骑来势汹汹去之匆匆。若不是反间一计要了他的性命,哪有大清王朝?便说长毛洪秀全,不也是个读书人吗?他这样一个连秀才也考不中的人,如今人模狗样地也能称王称霸。我一个堂堂翰林难道不如一个乡疙瘩里的教书匠?
李鸿章便跟父亲说,他要上书皇上,率先回乡办团练杀长毛。他说,兵荒马乱之时建功立业是其一,其二,家里老小几十口人,我不回去也不放心。
李文安觉得李鸿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让皇帝点名回去不如自己主动要求回去。况且刚接到李凤章来信,说是长毛烧杀抢掠,周边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入了乡勇,组起了土围子,准备抗击长毛。若是李鸿章回去,好歹有个照应。这么商议着,门外匆匆走进仆人递上一封信,“老爷,刚刚吕贤基大人差人送来的,说是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