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法比安自己也曾思考过,但又没有想得太深入。
是像牧师老爷们说的那样,神赐的力量吗?那些传说故事里的巫师们,也没见有什么神性的光辉笼罩啊。乌玛婆婆的占卜大概也算是一种魔法?她甚至不是真理教的信徒啊。更别提眼前的老巫师,更是跟真理之主扯不上半点关系。
那么魔法究竟是什么呢?
法比安茫然地抬起脑袋,看着自己的导师等待解答。
提莫西看着法比安的眼神,满意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们自己,也没有答案。”
这话让法比安更加迷惑了。提莫西接着解释:“人们向来把所有搞不清楚的事情都归结为魔法。有的只是当时的人们没有弄明白,不过还有很多确实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超自然现象。也许这些超自然之事也只是我们暂时没有搞懂。吾辈求索其间的真理,许多人花了几辈子的时间也只是略微摸到点门道,知道大概要怎么做才能引出这些超自然之力,甚至为人所用。这便是巫师。但总得来说也就是知道了怎么做,至于为什么,还是不太明了的。就好像我们知道怎么生火,但火焰为何燃烧,还是没有答案。然而因为掌握了一些常人所不知晓的东西,世人便给吾辈套上了诸多光环,仿佛巫师无所不能。事实并非如此。为师也曾广游世间,在海的那边,南方遥远的开姆大陆深处,有许多尚未开化的部落,他们晓得如何保存火种,却也只会使用雷劈的野火,那些聪明一点的还会钻木取火。给他们一块打火石,他们便以为你是天降的神明,顶礼膜拜。泰姆大陆的人们学会了如何修建高大的教堂,但跟开姆大陆那些原始人比,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未知带来敬畏,更带来恐惧。同样因为未知,在吾辈尝试研习巫术,掌握这些神秘之力的时候,会引发怎样的后果是难以预料的。这条道路危险又艰辛,于是有许多人,便满足于已知的那些事情,把剩下的未知都丢给神明,守着自己的大房子和好衣裳,不肯再踏足未知的领域,生怕得罪那冥冥之中的神秘,失掉已经到手的东西。”
法比安满肚子疑惑,问题越来越多,但他抓住了话头,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神呢?神……真的存在吗?”这问题过于大胆,简直有悖常理人伦。说完他自己也惴惴不安,心口狂跳起来。
提莫西露出了微笑,他的回答很简短:“不知道。”
提莫西捻着胡子,绕着法阵踱步:“老夫和诸多同僚已经不太相信这世上是有神存在的。我们去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不同的人和事。大凡一个群体都有自己的信仰。许多人都说是自己的神创造了世界,可这世界哪能容下那么些神明呢。真理教说真理之主才是唯一的真神,可即便在泰姆这里,各个地方的人也有不同的说法。教廷内部尚有诸多的派系,每个人都宣称他们信仰的才是唯一的真理,并不惜为此而流血。从来也没见神明做过些什么。也许这世上真的有神,那他也不过是把我们扔在那里。真理教说神以无形神秘而行事,可做事的从来都是凡人。他们说所有人都是神的子民,如果真的有神,那他也是不负责任的。老夫这般可谓离经叛道,也从不曾有一个闪电下来把吾等给劈了。这样的神,有与没有,又有多大区别呢?这样的神,不信也罢。”
这言论可谓惊世骇俗,法比安听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心绪不宁。小脑袋瓜“咔咔”地转了半天,才想起下一个问题:“那……那天堂呢?牧师们说凡人在人间的所为,神都在天上看着,善行终得上天堂,恶行要进地狱去炙烤……”
“人生短暂,死后永福。”提莫西接了下去。他表情格外严肃。“这是个好问题,老夫也想知道答案。”他不再走动,语速也放缓了。“这是老夫和诸多同僚会走上这条不归路,最开始的问题。我来问你,生命,究竟为何?人,又是为什么而活着?”
这样庞大沉重的问题,法比安哪能有什么答案。前面的话已经把他给震傻了,这会他连摇头都不会了。
提莫西显然也没指望着能从他的小学徒嘴里听到什么回答,他又抛出了下一个问题:“格拉贝尔那本《泰姆大陆的历史》你也学过了,有什么感想吗?”
说到作业,法比安的思路可算是跟上了。“混乱……战争……死亡……”
提莫西点点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也是个老朋友了。他也曾经问过我,人,为什么活着?”
那不应该是个古人了吗?老头子究竟是活了有多久了?法比安隐隐觉得自己脑子快不够用了。
“贵族们为争权夺利,骑士们为了荣誉,商人们为财富,教士们声称是为神明服务,散播他的教诲与荣光。凡人呢?那些为了嘴里一口食劳苦不得终日,卖儿卖女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世代贫穷艰难度日的凡人们呢?难道只是为了活着吗?为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吗?就为了辛苦一辈子去买一张上天堂的门票吗?为了让那些被他们供养着饱食终日游手好闲的贵族们继续骑在他们的子孙后代头上作威作福吗?”提莫西的话语中带着莫名的愤怒,周围的架子被震得咔咔作响。
法比安想到了索菲娅大婶,想到了维克多,想到为了2个德涅盾就差点打了他闷棍的皮埃尔和玛丽夫妇,想到了安娜和贝;想到了波里西亚人,想到了萨蒂、达克萨、派拉瓦,想到了那些被他坑过的“肥羊”,想到了他见过的那许许多多跟他一样整天东奔西跑就为了能挣到一口黑面包来填肚子的普通人和他们那一张张辛苦的脸,麻木的眼神,短暂的喜怒哀乐。
“老夫不信有神,如果真的有,那么我唾弃他!死后永福?贵族和教士们天然就有上天堂的权力,他们在现世里的德行又有多少配称得上是善行?世人身有原罪?在现世里受尽磨难,却连上天堂都要晚人一步,一个不留神就被威胁要面对地狱烈焰的炙烤,进了天堂也还是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和教士们之下。如果这就是神所规定的人间秩序,那么老夫便是拼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也要把他拉下神座!”
好一会,提莫西才平复下情绪。
“凡人终有一死。世人皆苦,只能以虚幻的许诺来安慰逃避。吾辈行走人间,苦苦追寻那个答案。吾辈所得——人生在世,不过为了求活。生存本身并无意义,生存便是最大的意义。人类既为万物之灵长,生命的意义只能由自己去寻获。得,或不得,不过区区几十年。一抔黄土之下,真真是众生平等。凡人的事,自只能由凡人理得。吾辈本是枯骨,所寻所求,不过是人间的安宁。”
这番演讲比之前的更加震撼。法比安的情绪也是颇不宁静。但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灵魂……是没有归所的吗?”他想起了之前纠缠他的那些恶灵。“人,真的有灵魂吗?”
老巫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大概有,也大概没有。”老巫师在神秘领域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么的模棱两可。
“灵魂,已经是属于神秘学识中最高的领域。教会更是声称这是属于神的权柄,禁止任何人进行研究。只有离经叛道的亡灵巫师才会去碰触这个禁区。”他又吐了一口气。“这也是老夫不愿意那么快就领你入门的原因了。因为为师就是一名亡灵巫师。”
法比安眨了眨眼睛。要说他之前一点都没猜到,那也是骗人的。向来亡灵巫师都被描述为是最为黑暗,最为可怕,毫无人性阴森可怖的群体,他们的名声甚至比女巫都来得更加恶劣。光是听到这个词都能让人屏住呼吸。提莫西确实有些阴森古怪,但法比安很难把他跟那些在别人坟头上跳舞的可怖形象联系到一起。
见既然自己的学徒也没有口吐白沫尖叫着晕倒或者逃跑,提莫西微微松了一口气。
“灵魂,向来被认为是人类的本质所在。所以那些追寻生命的终极秘密和意义的人,都会试图在这里寻找答案。唤灵的巫术古已有之,人们思念哀悼逝去的亲人,或是寻求过往智慧的指引。但寻来的往往不过是些残魂,连生前的记忆都是支离破碎的。早年的亡灵巫术确实终日与尸体相伴。因为当时人们以为,既然单独唤来的灵魂残破,那么肉体,这个人类精神的载体,也许也附有部分的灵魂碎片。亦或是灵魂离开肉体就会消散,那么起码作为容器,肉体应该能承载保存住那些往日的死者。事实证明,凭依到尸身上的亡者较之更古早的唤灵术,确实更有条理,却也可能更加混乱。后代的术者,为了寻求答案,踏遍了这世间。更有甚者,一些胆大妄为失去了人性的狂徒,在活人身上也做起了试验。吾等为求不失正道,便成立了学会以彼此管制规训,也惩戒那些走上了歪路的同行。既不能为了求知或利益去扰乱凡人的生活,也省的引来教会的讨伐。漫长的求索之后,学会得出的结论,如果我们过去所认为的那种‘灵魂’真的存在,那也只存在于活人之中。那些留在人间的鬼魂,一如今日纠缠你的那些,只是人们生前所思、所感、所想在人间留下的残影、回响。即使用巫术使其再次驱动躯壳,也跟曾经活着的那个人是两种东西了。”
提莫西闭上了眼睛,他接下来的话语中充斥着苦涩:“死亡充满了痛苦、恐惧。凡人就更是如此了。那些会心满意足不留遗憾离开人世的,往往也很难留下回响。留下来的那些,记忆也多是残破的,能维持理智的更是微乎其微。我们与那些能够交流的亡者也沟通过,却从没有人能见过天堂或是地狱,亦或是任何类似的地方。在被我们的巫术唤来之前,他们大多都处在一种混沌的状态。残存在世的灵魂,往往印象最深刻的是其死亡瞬间,巨大的痛苦、恐惧还有执念才是他们逗留于世的那个线索。在人间行走的这些年,学会的成员都见识过了太多的人间苦难。”
他看向法比安。“亡灵巫术的研习需要特殊的天赋,有的人天生就具有更强的灵感。这种灵感跟其他的巫术不同,只是对灵魂能产生特殊的共鸣。这让我们能够感应亡魂,更好地与他们交流。但同样的,也会吸引亡者。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就会成为天然的饵食。基于执念,亡者希望与人沟通,但大部分亡者是狂暴混乱的,他们只会凭着本能漫无目的地纠缠上去,就像你今天遇到的那样。如果不对这些亡魂施以安抚或镇压,受害者很快就会被吞噬掉理智,变成跟那些死者别无二致的行尸走肉。所以学会在人间四处行走,对亡者进行抚慰,将那些沦入彻底狂乱的恶魂镇压,遇到你这样天赋异禀的,也努力加以调教。”
说了那么多话,提莫西大概也有些累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接着说:“但是作为亡灵巫师,我们本身也深受亡魂困厄之苦。这人间天天在死人,但能安心离去的又能有几个?凡人所遭受的无穷无尽的困苦,才是一切死者哀嚎的根源。无论学会如何努力,死者的哀嚎从来不曾减弱分毫。只怕是终有一日,连寻常人等也能听到那凄惶之声了。我之前问你,魔法是什么。不管魔法的机理为何,但归根结底,对人类来说,魔法是技艺,是工具。既然是工具,那么它就是用来为人服务的。吾辈本枯骨。所以吾等把学会改组为‘死亡教派’,四散潜伏,吸纳血液,暗中布局。期望终有一日,来者能再塑人间,还那朗朗乾坤一片安宁。吾辈自可安眠。”
他抓住法比安的手,语气格外沉重:“为师也不想你早早踏上这满是荆棘的漫漫长路,但既然你生有天赋,死活也是逃不开这一遭。这是吾辈的劫难,更是责任,是义务。你本是农家出身,流浪那么些年,这人间的苦楚你也尝了无数。凡人的痛苦,你比为师更能体会。既然收你为徒,为师自当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法比安,你要记得,天赋异禀者,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那些腐坏堕落之人,从此便是吾辈的敌人。无论如何,这亡灵巫术,只是为活人而服务的。”
命运……吗?
许许多多的人的命运……是这个意思吗?
莫名地,提莫西的形象跟乌玛婆婆重叠了起来。空气中那莫大的沉重,反而使他感到一种振奋。
法比安郑重地回答:“导师你放心,吾辈本枯骨。既然命运是个*子,那我们自然不必客气,定要叫它哭爹喊娘。”
提莫西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大手一甩:“你可还不是枯骨呐!明天开始,把200卷的《魔法总论纲要》给抄了。之后还有《论巫术的发展》和《神秘学》。你不是一直想学魔法吗?你要学的可还多着呢。”
法比安登时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