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阿匹斯,得名于山顶终年积雪,白皑皑的一片。“阿匹斯”在当地居民古代的语言里就是白色的意思。
传说这里也是少女骑着她白色的圣牛下山的地方。她教会人们如何耕作,织衣,盖房,凿井,告诉人们哪些东西可以吃,哪些东西可以用于治疗,也散播真理之主的教诲,使人们知晓道德。所以少女被真理教会尊为圣母。于是阿匹斯山的主峰也被称为圣母峰或者少女峰。
春日里的阿匹斯山风景极美。顺着平缓的山麓,绿油油的草地上和灌木丛里,野花全开了,鸾尾花、矢车菊、雏菊、野蔷薇等等等等,白的、粉的、蓝的、紫的,什么颜色的都有,看着让人备感舒心。一群群野蜂和蝴蝶在花海里飞来舞去。和煦的微风吹过,花草摇曳,其间的野兔、土拨鼠等小动物到处跑着跳着觅食,躲避天上盘旋着的苍隼。野山羊顺着山势“咯噔咯噔”地跳下来吃草。当然更高一点的地方,那些高高的冷杉、山毛榉之类的大树林间,还有猞猁、熊和野猪等掠食者出来补膘。
法比安呢?哦,他正蹲在地上玩泥巴。
当然他并不是真的在玩泥巴。不过法比安还真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在溪水边玩泥巴的时光了。
当他下定决心跟着提莫西做他的学徒的时候,满脑子幻想着那些玄妙,或许还有些可怕的魔法练习。在那些鬼哭狼嚎的废弃古堡里,或者什么阴森可怖终日不见阳光的林间小屋里拖着长长的卷轴,念着拗口的咒语呼唤着超自然的力量。故事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嘛。
谁成想老头子把他带到这风景如画的山间小庄园,大半年的就让他干了一件事——识字。
“卷轴?”提莫西一边“嗬嗬嗬”地怪笑一边说,“我给你,你能认吗?”
“我,我可聪明了,一学就会的。”
提莫西“啪”地就把一本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的大书给拍在了桌子上。“那你给老夫读个看看?”法比安看着那厚厚的羊皮纸装订本,光是木头封皮上花哨的花体字他就有些眼晕。
于是法比安也只好老老实实地从识字做起。
一看这庄园和室内陈设就知道老巫师的财富远超法比安想象力的极限——光是那本书用掉的羊皮纸,怕是就能抵掉大部分平民几辈子的花销。这样的书,塞满了足足有墙那么高的书柜,他却还有几屋子之多。可即便如此,法比安也只能在庄园旁,无名小湖边的泥地上练习书写。羊皮纸和墨水都是极为昂贵的奢侈品,哪怕是提莫西也不会让他用那歪七扭八的鬼画符浪费纸张。
当然,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法比安也确实足够聪明足够刻苦,他现在不但能读,能写了,还在提莫西的指导下练习着不同的书法。老巫师终于让他拿起鹅毛笔,誊抄些不同的书本,边读边写边学边记。
读写这课算是过了,提莫西居然又开始让他学算术。于是法比安就又回头跟湿泥巴对付上了。比如像今天,老巫师半个月前出远门去了,临行前吩咐他去解什么“高斯算式”,让他把算法写出来,他回来的时候要检查作业。法比安只能拿起他的小石板子,去湖边挖泥巴铺在上头,等写好了再烤干。
不得不说,提莫西学识渊博,也极为庞杂。法比安每抄完一部书,他都会仔细讲解一番。每讲完一堂课,他就又抽出一本书让法比安接着抄。就这么周而复始。于是这么段时日下来,除了基础的读写和算术,什么历史、医药,杂七杂八的东西法比安学了一堆,甚至还有农艺。可这些东西跟魔法有什么关系?法比安想想那几大屋子的藏书就两眼发黑,他怕不是得淹死在这书海里。
挖完泥巴,他还得继续回去抄那本叫《博物志》的大部头。法比安心中不免腹诽,不仅是提莫西,那个叫布封的老头一定也是个啰里啰嗦的怪人,那本书里零零碎碎拉拉杂杂地扯了一大堆有得没得,就没想过读者的感受吗?
可腹诽归腹诽,作业还得继续做。快到午间祷的时候了,仆人一定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在等着他。
说起这个仆人,可以说是自打法比安到这个庄园起唯一看到跟魔法相关的东西了。那仆人又干又瘦,浑身上下也被绷带给缠了个严严实实,从来也不说话,大概也不会呼吸。因为提莫西说那不过是个傀儡。平常也不知道他躲在哪,可每当法比安有需求,他就会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给拐出来,连摇铃都不需要。拜他所赐,法比安倒是从不愁饮食,连晚上弄脏的床单第二天都能给洗得干干净净的。不过法比安觉得,这玩意大概同时还在监视自己。因为提莫西对他的生活作息管得极严。不准他喝生水,餐前便后还必须要洗手,早晚要洗漱,一周还起码要洗两次澡。
这都是什么臭毛病。
有一次,法比安想趁夜再继续赶作业,谁知道他刚点上蜡烛坐下,笔都还没拿起来,提莫西就出现在了门口,后面正站着那个仆人。提莫西对着法比安的后脑勺“啪”地就来了一下。“睡觉去!”提莫西的声音似乎亘古不变,鲜有波澜,“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有充足的精力才能好好生活。”法比安只能拖着脚滚回去睡觉。在他身后,提莫西又幽幽地说了一句:“吾等本枯骨,光阴……无垠呐……”这话什么意思法比安是完全没听懂,反正他也确实困了,爬上床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虽说提莫西说这仆人是个傀儡,可那厨艺当真是没话说。打小起,法比安就想着能顿顿吃个饱,最好一天能吃三顿。提莫西这却是像在把他当猪养,顿顿都有酒有肉的,而且还是上好的食材,像什么黑面包之类的他都很久没闻到过了,隔三差五的还要整点新花样。比如今天这蜜渍烟熏鳕鱼,啧啧。这猪仔的生活可真是幸福,他肚皮上都挂上膘了。提莫西大概对教会有什么意见,从来不主张他进行祷告,虽说他也没拦着。反正法比安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懒得整那些假把式。但是面对美食,法比安还是忍不住祷告起来。
“索菲娅妈妈,你在哪里。你看到了吗?你的小豆子也能吃得饱穿得暖了。”不知怎么的,法比安最近总有些心神不宁,晚上睡觉时也会做些奇奇怪怪的噩梦,虽然梦境的内容他从来都记不住。甚至大白天的,他现在也偶尔会听到些奇怪的嘶吼呼号。然而凝神去听,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好像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这偌大个庄园,连点活物的气息都没有,总是难免会让人有些害怕。
恍恍惚惚的,法比安盯着那仆人有些出神。这些日子里,庄园里上上下下已经几乎让他给转了个遍,但奇怪的是,他不但没找到仆人藏身的地方,甚至连提莫西的卧房他也没找见过。整个大屋,似乎除了法比安的卧室就只剩下厨房、盥洗间和藏书室了。提莫西成天的把自己锁在主书房里,难道他是睡在那的?可也没看到有床啊,莫非他就睡在书堆上?倒是有这个可能。可法比安总觉得,那厨房好像就只是在为他一个人服务的。哦,还有个黑乎乎的地下室,但那扇黯淡无光的厚重金属门上还加了个看起来就又大又沉的锁,他进不去,也没见那地方打开过就是了。
巫师的住处,有些神神秘秘的倒还算正常。反正他本人也神神秘秘的。都那么些日子了,法比安还从来没看清过他这个导师的模样。在家里他倒不至于还是挂着斗篷,可不论法比安怎么去看,都只能看到个模糊的人形剪影。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是看到点了什么,可那是什么呢?他好像又什么也没看到。他倒是注意到提莫西手上似乎也跟仆人一样缠着绷带,难道这是他的什么恶趣味吗?他说话的方式也很奇怪。法比安自己的口音,因为长期流浪的缘故已经早就给磨没了,总不至于一张口就知道他是个“乡巴佬”。提莫西还曾说难得他一个乡下孩子居然操着类似标准腔之类的东西。可提莫西自己说话的方式,总给他一种莫名的古怪感。他的用词,文法,总觉得比那些文书上的更加……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法比安摇摇头,把这些思绪甩到脑后。虽说提莫西确实神秘,但归根结底,巫师嘛。而且导师对他确实一直都很不错,虽然严厉,但打骂什么的是从来不曾有的。要是想对他做点什么哪能费那么大功夫,要做也早就动手了。虽然还不曾传授那些超自然的神秘知识,但是自己现在学的那些也已经是闻所未闻,寻常人等更从不敢奢望过的了,提莫西也一直都非常有耐心,甚至鼓励他去学更多。
想到作业,法比安浑身一抖。哪还有闲心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哟,赶紧吃完饭,抄完了《博物志》他还有一本《论历史》,那本的厚度更是吓人。
连品味美食都顾不上,法比安迅速吃完午餐。回到书房,把窗户大打开,让室内更明亮些,继续埋头伏案。
要不说春天是个好季节呢。气温不冷不热的,阳光又明媚,西风带来新鲜的空气,让人浑身酥软麻痒的。法比安对着那密密麻麻的一行行字,渐渐地眼皮就越来越沉重,不知不觉地终于就睡着了。
黑暗骤然降临。
噩梦!
法比安看着周围熟悉但扭曲的环境,这便是他的第一反应。
这次的梦境中,他维持了某种程度的清醒。至少一开始,他是这么觉得的。他还是坐在书房里宽大的椅子上,面前的大书桌上摊着书,窗户大打开,窗帘随着风疯狂地扭动。风?不是只有微风吗?这念头刚闪过,窗外射入的阳光就变成了黑色的。不,不是天黑了,而是黑色的光!那诡异的黑光照得屋里既明也暗。周围的一切都像被笼罩在了某种黯淡的迷雾里,并且开始像在热气里一样扭动起来。面前的书页开始自己疯狂地翻动着。他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是那书页里传来的。书上的花体字不再漂亮,倒是带着某种癫狂。它们再无法被辨认,只是一行行弯弯曲曲的线条。那些线条升腾起来,接着也变成了声音。更加清晰了,那像是某种古老陌生的语言,发出令人窒息的呢喃。一开始只是耳语,很快就变得越来越清晰。那呢喃既陌生又熟悉。它们是从窗外传进来的!乌黑扭曲的风暴包围了法比安,那风暴由一张张模糊变形的人脸组成。他终于听清了他们在说些什么。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钱!钱!!!”
“让我活!让我活!”
法比安感觉自己喘不上气,浑身肌肉紧绷,脑袋发麻,肺更是像要炸了一样。除了恐惧他再感受不到任何东西,脑子已经再无法思考。
一只干枯的大手从虚空中伸出,抓着他的脑袋往上一提。
……
费了好大劲,法比安撑开了眼皮。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黑夜已然降临。这次是自然的夜色。
屋里掌着灯。除了后脑勺下枕头的触感,法比安还是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他想搞明白目前的状况,但刚要思考,巨大的眩晕袭来,脑袋瓜子里有什么东西发出胀痛,但却不是头疼。
“嘘~~~冷静。你现在需要休息,不要去想任何东西。”清凉的触感从头顶传来,但没有任何东西接触到他的皮肤。那声音是提莫西。他的手正虚按在法比安头顶。
提莫西那能刮得人五感生疼的嗓音里难得透露出一丝关切。法比安感到了放松和安心。噩梦确实离去了。见法比安终于放松冷静下来,提莫西顺了顺他的头发。他坐在床沿上,身上还披着斗篷。难得这次法比安终于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奇怪的香油味。
仆人手上端着一碗药汁候在一旁。提莫西接过药汁,轻轻扶起法比安的头,“喝吧,这能让你好受点。”那药汁分明什么味道都没有,甚至喝起来都不像是水,但入口却有一种清新感。一碗汤药下肚,法比安脑子里清明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虽然感觉好多了,可法比安还是觉得疲惫,连开口说话都困难,他只能用眼神这么询问。
提莫西拉过一把环背椅坐了进去,从怀里摸出一杆大烟斗,慢悠悠地填上菸草,就着烛火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好一会,他才开口。
“我是没想到,你居然会那么快就跨过了那道门。”语气里分明是无奈。
拜那神奇的汤药所赐,法比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四肢百骸,也恢复了些力气,身上有了些暖意。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还有些结巴地问:“导、导师,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你说的是什,什么意思?”
提莫西又吐出一大口烟。“春天到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莫名其妙,法比安更是满脑袋问号。
“春天到了,积雪融化了。阿匹斯山上某些本来被雪给封住的不好的东西也跟着下来了。”
法比安又想起了之前的噩梦。这次他还能约略记得,但一仔细去回想,脑子里的画面却越来越模糊。跟寻常的噩梦不同,他仍然能记得当时那极端的恐惧,虽然此刻他已感受不到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一次,提莫西沉默良久,好半天才开口:“死人。”
又是一阵沉默。
法比安自己之前已经有了些猜测,提摩西的回答倒是没有太出乎意外,但他还是等着导师给出进一步的解答。
“本来不想让你那么快就接触到这些东西,可这命运果然就是个*子。看来你的天赋远比老夫想象的更好,也更容易受到影响。行吧,跟我来吧。”提莫西往痰盂里敲敲烟斗,站起身让法比安跟上。
他领着法比安向地下室走去。到了那漆黑的大门前,径直一推门就开了,那把大锁也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法比安跟在后面,第一次进入这暗室。暗室里没有光源,但视线却丝毫不受影响。暗室中间的地面上用不知道什么材料画着个复杂的法阵,法阵中间有一根立柱,上端卡着个像是黑曜石晶球的东西。暗室结实的石墙上立着一排排的架子,放的也全都是些类似的球体玩意,倒是颜色不尽相同,法比安总觉得那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暗室里没别人,也没有声音,但莫名地却感觉有些嘈杂,像是日间进了市场一般。随着那大门“咣”地一声自动合上,一切又复归于平静。
提莫西走到法阵旁,解下斗篷,顺手扔到立柱上把那晶球盖住。“阿匹斯被认为是圣山,所以天然的就会吸引这些东西。每年开春,我都会去山下的村镇巡视一圈,省的出乱子。虽然常人一般是感受不到他们的,但是今年却被你给引了过来。他们缠上你的时候,我便通过仆人感知到了。还好赶得及时,再晚点可就难说了。”
法比安第一次清晰看到了提莫西的样貌。他斗篷下穿着件长长的袍子,样式虽然还算朴素,但那已经褪到近乎发白的紫色表明这显然不是什么凡品。他身上果然也跟那仆人一样都缠着绷带,甚至头上也是,只留下眼、鼻和干瘪皱缩的嘴露在外面。法比安突然意识到,他之前看到的就是这般样貌,只是眼睛虽然看到了,却无论如何都辨识不出来。倒是也难怪他会把自己隐藏起来,即使朝夕相处了那么久,这样子还是挺怕人的。
提莫西把手掌放到法比安的额头上,手指插进了他的卷发里。“你这也是到了开蒙的年纪。原本你的灵感就比别人强,否则那日在蒙里埃当是不会注意到老夫。如今更是破了茧洗脱了凡尘,如同那深夜的月亮一般耀眼,自然会招来那些孤魂野鬼。被他们这么一冲,你的灵感更是洞门大开,看来我的障眼法也已经不好使了。”他又顿了一顿,接着说,“我这一门有些特殊。原本还想等两年再领你入门,看来是等不到了。”末了,他又暗自嘀咕了一句:“长得可真是快啊。”
导师的话语有些沉重,冲淡了法比安的兴奋。这接触谈不上愉快,但总算是直面了些超自然的东西。也不会觉得多么紧张,都到这地步了。反倒是有些迫不及待。
“那么告诉我,你觉得,魔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