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平自从中考落榜后,就决定去西安理发店学习理发。这份工作是王宝粮拖亲戚找到的,出发时,王宝粮把没出过远门的王安平送到了灵台县,到西安后由王安生接弟弟去找工作。王宝粮在灵台县逗留之际,突然想试图去找李海营喝酒,李海营虽然往日与王宝粮关系不是十分融洽,但是现在却似乎有点同情王宝粮的生活处境,儿子失去接受高等教育机会,父母有病,家庭境况着实令人担忧,想到这些,他也想起了自己女儿也失去了接受高等教育机会,现在生意虽好,但是摊本也很大,可以说跟王宝粮也是同病相怜。于是,他就在下午阳光颓下山去后关掉店门和王宝粮去喝酒谝传去了,并且晚上还让王宝粮在自己衣服店铺里留宿了一夜,让其第二天再回去,于是,明日早,王宝粮便在李海营店铺里给父母和媳妇买了点衣服后打车回家去了。
而王安平乍从蔽塞封建的农村初到大城市里,他跟之前王安生、李梦远初次来这座城市的感受完全一样,金碧辉煌灯红酒绿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城市包裹得新奇而陌生,然而很快,当他主动去适应这里的环境时,他也和其他人一样能渐自融入进这里的悲痛与欢欣、迷惘与振奋之中去,经过日常审美视觉的不断重复刺激,一种倦怠感让新奇而陌生的环境变得熟悉而麻木,聚集成潜意识中无需思考的符号。由此,王安平也由原来腼腆赧颜的少年变得开朗而大方,他总是热情而礼貌地去迎接来理发店理发的男女老少,为他们洗漱头发,和他们闲聊。而他的内心似乎是一面平静的湖泊,不像王安生那样内心充满着火热和波澜,他能够适应这种日常机械单调的工作氛围带来的无聊和孤独感,所有短暂的狂躁情绪都会被时间和劳累的工作压力磨平。而王安生自从上次工地讨薪受伤后,却有幸仍然留在了工地上,只是没有再跟着白更楼学瓦刀工技术,而是跟着他表哥马自强学起开铲车来。因此,王安生王安平这两位兄弟在工作休闲之际,二人会相约一起在西安市去玩,吃美食、逛景点、看电影,他们都很庆幸在这座城市里因为有兄弟亲人在,这座庞大的城市才不至于那样显得孤独冷清,不管在这座城市的生活如何,兄弟总能带给他家的感觉。
然而,王安生王安平二人此刻他们却聚在小烧烤店里在喝酒,窗外雪花似絮,窗内二人亦大口地啜饮着雪花啤酒,试图将所有的沉闷都借助酒精的作用去挥发和熄灭掉。
两天前,二人刚回家去埋葬了他因病逝世的爷爷王拴牛。
然而王拴牛的逝世并不完全是由生病造成的?
王拴牛由于青壮年的劳累和生活的贫穷,本长期患有胃病,直待老年时期转成胃癌,身体瘦得如同一个烧柴火棍,而肌肉就像一层透明的薄纸,枯朽的骨头在它下面显得棱角分明,素日食少烦躁,情绪不稳,而后来又患上肾结石,导致尿道常常阻塞,经常在小便时一站十几分钟尿不出来或尿不尽,而每小便一次生殖器总要经受巨大的疼痛,有时甚至小便出血来。由于两种疾病的煎熬,王拴牛已觉自己活着多余,整日嘴里念叨着:“唉,我咋还不死”。而为了给王拴牛看病,王宝粮这些年已经花费了很多积蓄,虽然他每次在父亲病情加重时,多半都请的是村里出了名的老中医,让他用方子缓解病情,而很少去县城或市里大医院去救治,但是长期性的医药费也让他自身有点不堪重负,内心总怨艾不停。还有一点原因就是,王宝粮有个亲生大哥和弟弟,然而大哥常年走南闯北漂泊不定,很少有在家的时间,因此没空照顾父亲,而弟弟虽然也在家务农,但是农活基本都是媳妇一个人干,他则彻日沉沦于跟人赌博滋事之中无法自拔,已经远近闻名,并且,弟弟因为怨恨父亲小时候没供他上学,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常常遭受别人嘲笑和取闹,因此也很不情愿去照顾父亲,由此照顾父亲王拴牛的重任基本都落在王宝粮身上,王宝粮为此也常发牢骚,不愿多拿钱去给父亲看病,但是尽管王宝粮为人也节俭吝啬,可他还不至于糊涂到撇下自己老父亲不管而自己活自己的,不孝的儿女跟畜牲无疑,这会让村邻笑掉大牙。可是照顾归照顾,王宝粮也很想过自己的生活,还想给两个儿子过生活,因此他就算心里再多想着为父亲看病,也不愿去大医院看病,虽然长期性的医药费已经花销掉他很多积蓄,但他仍然在银行里存了十来万块钱,而这些钱本是他攒着买小康屋和给儿子娶媳妇等花销用的。可是,王拴牛的病在经历几个春秋的延误后,在今冬却尤为严重了,他已连续在炕上躺了五六天,吃喝屙尿都由老婆孙婷娃伺候着,他已经限入深深地绝望之中,内心特别期盼自己能马上死去,好早点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然而,正当他全心全意去努力走进鬼门关的时候,村里的老中医却又一次把他救活过来,他又重新精神抖擞起来,下炕拄着拐棍在院里院外活动起来了。而王宝粮见父亲病又好起来了,心里也甚为喜悦,只是听到父亲整日仍然院里院外人前人后说自己要死,他内心总有几丝愠怒,这不是给他扬臭名呢么?于是,王宝粮索性决定动用手里十来万积蓄,不行再朝亲朋好友手里借点钱,想带父亲去大医院看下病,好减轻父亲痛苦,也顺便堵上他的嘴,不让他整天在活人面前念叨自己要死。
王宝粮的打算早已被母亲孙婷娃看出。孙婷娃顿时心情也尤其复杂,自从老汉王拴牛生病后,他镇日怨声载道,没个好心情,由此她也日渐泼烦起来,而在他病重后,她每日都要经管他在炕上吃喝拉撒,多年的生活感情在老伴邋遢窝囊的病态折磨下彻底崩塌,她甚至也有点巴不得老伴死去,这样她不用再听老伴发牢骚,照顾他吃喝拉撒,同时也可以少花儿子些钱,就可以去买小康屋住,将来让孙子早点成家。而另一方面,她又同情起老伴来,你曾经年轻时吃苦耐劳了一辈子,忙活到现在又落了个啥,几个儿子都打牛后半截没个成才的,最后还没人管你照顾你了,生怕你成为他们的累赘,你活着还指望啥呢,活着除了遭受病魔的罪受之外还能落个啥好处,我要是你都早自寻短见了,管他别人说东道西,人死了还顾及活人干嘛?于是,孙婷娃情绪也日渐焦躁起来,在家经常指责老伴王拴牛,呵斥儿媳史银凤,出门与邻居拉闲话挑弄是非,或者与人骂仗争一些蝇头小利,她有点怀念以前家里养的两只狗,要是有一只现在还在家里,她就可以整日踢来呵去发泄,顿时有点懊悔自己当初杀掉那只小黑狗。
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一日下午,天空放散出微弱的日光,经常被王拴牛形容为太阳被屁冲了,王拴牛吃罢午饭后躺在炕上盖着被子睡午觉,可能是由于做了梦,梦醒后两眼呆呆地盯着房子天花板,猛不迭突然脾气暴躁地又大声说道:“唉,我到底活啥人哩,我咋还不死!”结果,这话突然把正坐在炕旮旯里拉鞋底的孙婷娃吓了一跳,不小心针扎在了手上,一股粘稠的浓血便立马流了出来,孙婷娃气急败坏,用脚猛踢了一下躺在炕上的老伴王拴牛,骂道:“要死去往门上死去,不要在这屋里死。”王拴牛没有搭理,翻了个身继续躺着,孙婷娃就继续骂道:“太阳晒得红朗朗的,干就出去门上晒晒太阳去和别人谝闲传去哩么,躺在炕上真地等死呢么?”于是,王拴牛果真起身下炕拄着拐棍出去了。然而,不一会儿,待孙婷娃下炕打算去小便时,王拴牛又走进来了,一边走一边骂道:“他妈真果日咧,一天想安心睡个觉都不让人睡,出去门上太阳像屁冲了一样冷得一个人都冇有地,我还不如死了去,活着受这罪干嘛,他妈真果一下被日死咧……”孙婷娃见老汉拄着拐棍又走进院子里来了,还似乎在数落她,心头火气一下子升腾上头顶,就跑到跟前用力推了老汉一把,骂道:“快去死了去,快早点死了去,你死了我一个活着还骄矜。”结果,王拴牛的身躯就像弱柳般被风刮到,躺在地上自己顿时起不来了,而孙婷娃则继续骂了一阵跑出去小便完也不进门了,把老汉单独晾在院子里躺着,任凭冬日的风无情地刮着。王拴牛躺在到处是胡基疙瘩的土院子里,内心的热气逐渐下沉,冰丝渐渐盘成网笼罩住他脆弱残老的心脏,脸上一抹混浊的泪水瞬间泻下,他无声地躺在院子里,不再呐喊,只是用耳朵去细听着鼻子缓缓地呼出蒙蒙的气息,用手掌摸着心脏去感受它费力疲倦地跳动着,他此刻内心还指望什么呢,还希望什么呢,他少年时辛辛苦苦拉长工,挣命给自己娶了媳妇也给儿子娶了媳妇,还供大儿二儿读完小学,三儿实在供不下去了就让他去和白更楼一起去学瓦刀技术,结果三儿不情愿心里产生了怨恨,随后一路走偏赌博成瘾当了混混,尽管如此他还是求东求西给他娶了媳妇,可是现在呢,大儿三儿各忙各的不管自己,二儿吝惜着过日子有心无力,这他毫不埋怨,只是他本指望孙子辈能出个读书人改变下家族命运,结果一个个都打牛后半截,连高中都没考上,还能指望啥,老婆呢,陪他一路生活了几十年了,虽然时不时吵架但是总归白头到老了,可是没想到在他们共同经历了几十年的生活春秋后,现在仍然互不相让,为小事闹翻,这让他想找个人说说话怀念怀念过去也失去了指望,他还希求什么指望什么呢,人若没有了希望,随时都在进行着死亡,年轻人活在未来里,中年人活在当下里,老年人活在过去里,可是他这个老年人现在找不到收容他思想灵魂的居所了,他也只能去那陌生而向往的天堂了吧。
王拴牛最后被干农活回来的儿媳史银凤搀扶起来送进房间里,伺候老人躺下,随后就打电话叫王宝粮回来叫医生,医生来之后见老人摔得不轻更加心绪不宁,就开了一些药并给王宝粮叮嘱了几句话后就走了。于是,王宝粮和媳妇史银凤之后干农活时就总会留一个人在家里经管老人,让老人的心情能够好转起来。而果真,人一旦看淡死亡之后对一切都不会再作计较,王拴牛在临死前内心显得尤为平静,他开始觉着不久前的满腹牢骚真是滑稽可笑,之所以会发牢骚期盼死亡还是因为惧怕死亡,而他现在,随时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倒内心豁朗了不少,比如他想起身时就不再计较身体会不会疼痛,因为再疼痛大不了一死,他吃饭或不吃饭,小便或不小便也是随心所欲,因为大不了一死,当内心有了大不了一死的念头后他就整日特别寂静不再抱怨了,只是他还是想在临死前给儿子说点心里话,为的不是怕自己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是怕活着的人不明不白地担心。于是,一日院子里只有自己的儿子王宝粮,老婆孙婷娃和儿媳史银凤都外出了,王拴牛就声嘶力竭地喊来儿子王宝粮,用力拉着儿子的手,两眼出神地望着他说:“儿啊,我估计快不行了,跟前没人,就把你叫来说点话,别人临死前都会给子女分些遗产,可是爸没有,爸就把偷偷攒的私房钱给你,另外我柜子里有一个经常戴的眼镜,也送给你,其它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死不要怨恨任何人,死了也不要过事,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悄悄埋了就行了,一切以节俭为主……”老人一边说话一边把凑成一沓的几十块零钱交给王宝粮,王宝粮不肯要,于是老人用力握着王宝粮的手丝毫不松开,两眼布满血色,勒掯王宝粮收了钱和眼镜,才从容地让王宝粮出去,他要休息一会,免得斤斤计较的老婆孙婷娃回来发现。
王拴牛死后,在办理他的丧事时,三个儿子引发争议,大儿和三儿力主节俭,而一向吝啬的王宝粮却力主奢侈,他杀猪宰羊,叫来吹鼓手,然后大摆宴席,宴请前来吊丧者。虽然说人死后不管怎样过事,死人再也不会变成活人,但是王宝粮却始终也忘不了父亲临终前望他的眼神,那双布满血色的眼睛似乎早已看淡了人情冷暖,这份人情冷暖包含自己的家人,这份看淡也包含自己的家人,而这种从容的态度却深刻地印在王宝粮心上,让他瞬间联想到很多事情,也让他开始去思考很多事情。但是王宝粮明白,不管他把丧事办理得如何红火,父亲是再也看不到了,而这也意味着他们对父亲的愧疚再也得不到原谅了。
王拴牛的丧事彻底办完后,老屋只留下老婆孙婷娃一个人居住了,一天夜里,孙婷娃大哭了一场,嘶吼声惊醒了睡在隔壁房间的儿子王宝粮和儿媳史银凤,王宝粮穿好衣服,敲门走进母亲房子里,见孙婷娃衣服和鞋子一件也没脱掉,披头散发地坐在炕上啜泣,她哭得眼圈已经红肿,嘴里声音沙哑地念叨着什么,待王宝粮走进来时,孙婷娃狂乱地抓住王宝粮衣领,颤颤巍巍地说着:“我不睡了,我不再这房里睡了,我要搬家,我要搬家……”
于是,翌日天明,孙婷娃果真立马搬到大儿家里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