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更楼自从当了后坡村村委会主任后,确实做了一些利于民生的事,比如领导农民一起修农田,修公路,给老年人或残疾人等生活困难的农民申请低保,他在处理村务和社务具细方面也算公平公正,生惮落人口实,然而,他也做了一些贪污民财和公物的事情,譬如村里为扶助农民所免费发放的地膜和化肥,他和其他村委会成员总会私下偷偷为自家多挪占一些,虽然数目甚少,尚不足用,但这些村委会成员的这种行为,民众亦暗有所闻,只是不尚明说上诉罢了,毕竟在民众眼里,从来官官相护,上诉后被诉者虽会受到惩罚,但被诉者也可能从机关得知上诉人,而在今后生活里上诉人可能会由此失去更多的保障利益,况且惩罚了被诉人上诉人并不会得到什么长期性的实际好处,就算被诉人因此受罚免职,但是新的上任者亦会同其它村委会成员一样按照原来的“文化共识”行事,并且他们都知道了曾经的上诉人是谁,上诉人今后在这个村子里很难再得到好处。
然而,民众对诸此事琐碎非极损于己利外虽不喜上诉,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对这些事情置若罔闻,并且,民众私下里的议政热情尤其高涨,他们会在日末或月末农忙结束之际聚众一起谝闲传,东拉西扯,七沟里拉着八洼里,拉扯话题亦极为广阔,大到国内甚至国际热点新闻,小到谁家牛下了个牛娃甚至鸡下了个鸡蛋,男人背着手靠墙一站,女人拉着鞋底围拢在一起,老汉用嘴砸吧着烟锅里的旱烟坐在麦草垛边,小孩三三两两跑来跑去嬉戏,但是,他们都会趁机参与一些热议的话题,并且会为此争议得面红耳赤,老年人认为他们的过去经验是对的,青年人认为现在的生活现实问题才是对的,上学的孩子们认为网络上讨论的社会潮流趋势才是对的,他们都各有各的立场,亦坚决不动摇自身的立场。而白更楼卸职的事情,村里人也背着白家及其亲友热议了很久,有人说是张三举报的,有人说李四举报的,有人说卸职是因为白更楼贪污受贿,有人说白更楼得罪了乡镇领导,有人说是白更楼近几年太过张扬,盖的满院瓷砖平房,当的村委会重要领导,儿子还考上了高中,这叫谁能不眼馋,谁不想背后捅他个篓子,让他白更楼也着急忙慌一段日月,好添大众新的笑谈话题。
金风习习,像一把蒲扇,扇动着遍山积淀了整个满夏酷热的树木,于是落叶像汗珠一样从枝干上流下,种下遍地黄金。其实叶子本不舍得离开树木,但它自身如果继续存在于母枝枝上,将会消耗她更多的能量,于是,叶子便选择了自身走向死亡,死亡,身体虽已死亡,但灵魂仍寄生在母干之上,俟待来年春风起笛,灵魂会继续唤醒死寂的躯体,继续以身体的外形反映灵魂的爱的本质,于是就产生了耀眼的绿色的血汁。啊,惟有高尚的灵魂才是最本质的爱,最本质的美!
白更楼将刚剥下掷在地上的玉米装进曾经用来装尿素的玉米袋子里,然后由于脚踝之前受伤后传来的刺痛感和满袋玉米的重负使得他一瘸一拐着去用力挪动玉米袋子,袋子被挪到一起后,他的额上已然沁出豆大的汗珠,于是,他吁喘着气坐在玉米地塄边上,就像他曾经盖房前坐在地塄边上一样,他望着满山的秋色,满地的落金,等待额头继续长出胡基疙瘩来。玉米地里,媳妇王俊萍正麻利地将一颗颗硕大的玉米棒子剥出然后小心翼翼地掷在身前的尿素袋子边上,她的手上刻满了一道道老茧,胳膊上掉着粗糙发痒的白屑,她掰一会玉米便用充满污垢的指甲去挠一下胳膊,单薄的毛衣如剑鞘般裹着她瘦削的躯体,一阵风刮过,锋利的剑会扑倒在地上又再次起身坐直,而这剑也不是因为本身躯体而锋利,而是因为这个一俯一仰的动作而锋利,却看她如焦炭般黝黑而缺少水分的脸庞,正迎着朝阳漾起了音乐般的笑纹,而那满头干涩的白云和黑云,则在金风下肆意游动,无谓亦无畏地被其挑逗着,因为无谓,所以无畏。啊,在众人眼里的这种无谓的形式丑感,此刻却在白更楼心里产生了一种令他动容的无畏的力量美感。白更楼曾在城市里打工时见过很多种有谓的形式美,那些涂着高档品牌口红坐在豪车里吸着香烟的形式美,那些着装性感袒露着乳房在酒吧里像蛇一样扭动着身体的形式美,那些站在城中村巷子门前花枝招展地点头吹口哨的形式美,每每看到这些形式美,他的血压会顿时升高,身体会顿时颤抖,内心的火苗会顿时爆发,然而,这种形式美连同这种对待形式美的感觉,都会像烟花一样瞬间在他的心上消失,他的血压会立马降低,他的身体会立马窜开,他的内心会隐隐作呕,他甚至压根不记得刚才有美存在过,存在着的只是一种符号,一种虚无,而这种有谓的形式美让他联想到的只是躁动、狂热和颓废,丝毫产生不了一种力量般的美感。然而,他面前的妻子,似乎表里发肤字字句句看起来皆是丑,他的生理和心理也似乎不能立马产生某种快感,但是,当他仔细玩味这种无谓的形式丑时,他会想到岁月的颓败、现实的冷酷和人性的光辉,虽然人生活在一个客观的世界中,并不能自身任意选择生活环境,但是人却可以在被动的环境中激发出主动性的力量,这种顽强而无畏的力量体现人性本身的光辉,而这种光辉却能在人的心上产生持久性的美感,这种美感亦非彼种快感,这种美感对象里的客体人亦是特殊性的社会性的人,而不是一般性的生理性的人,一般性的生理性的人就如同其他动物一样被动的被食色之欲控制着,而特殊性的社会性的人才会在食色面前保持自主自律,并且,在这种美的自律里,周围的一切环境也会变美,就像白更楼此刻望连绵起伏的落金的山,山本身无所谓美,但是在白更楼眼里,它此刻却很美,甚至比他脑海中肮脏的城市更美。
可是,眼前的这种充满生命力的美,这位我的媳妇,孩子的母亲,她就要一直去承受这些生命之重?事实上,家里的活计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她一个人干的,在我曾经打工的年月里她一个人干,在我坐办公室当村委会主任的年月里她一个人干,而在现在,此时此刻,不也是我坐在地塄边上望她望风景,而她一个人望玉米棒望生活吗?啊,农村的女人就不是女人?农村的女人就必须不打扮不矫情而在庄稼地里做牛做马?为什么你要嫁给我?你咋不出去打工跟人跑了去?你干嘛要在这里受这苦?啊,我被卸职了啊。我腿瘸出去打工怕工地不要我了啊。我的父母常年生病吃药需要钱啊。我的孩子考上高中不再免除学费了需要学费生活费啊。啊,听说村里马上要盖小康屋了我还想盖房子啊。我要被村里人瞧得起活得有尊严啊。
白更楼鬓上的胡基疙瘩终于如期望中一样长了出来,头发也终于像缺水的麦苗一样缩进裂开的头皮中,他想,在黑夜来临时,他一定会变成一具骷髅。
如果人的内心中没有希望,人就不会怕死去了,白更楼因心存希望,所以他最终没能如愿变成骷髅,而是选择即使变成骷髅,也要实现内心希望,而这些希望,亦不是对自身的希望,而是对身边亲人的希望,他自身还有什么希求的呢,假如身边亲人活得好,他就算立马死去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可是一想到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生活得如此艰苦,想到他的死去会带来他们的痛哭和绝望,他就决定,要么变成骷髅,要么就不要命地去生活。
白更楼几经思虑后决定去贩粮,这是因为,在2012年这一年,中国农作物价格比以往涨幅偏高,小麦玉米价格一斤都上升到一块钱以上,加上庄稼地里普遍实现了半机械化,农民可以拥有更多的精力精耕细作,所以农作物产量也增高,白更楼就试图去通过贩卖粮食赚点钱。然而,白更楼没有大的翻斗车,必须雇司机,另外还得雇小工来装车,还要买粮袋子和磅秤等,如此贩粮成本可不小,最致命的一点是白更楼性格实诚,虽也喜占小便宜,但是他在生活中做人做事都一本正经,有规有矩,更以为别人也像他一样实诚,能够善解人意。因此白更楼在贩粮时,经常会迫于人情,把质量劣等的粮食按质量优等的去收购,并且收购价格也远高于其他粮商,甚至曾平价籴进平价粜出,结果入不敷出导致巨大亏损。除此之外,白更楼还在做玉米种子代理,向农民贩卖玉米种子,然而,由于他无证经营,并且种庄稼七分靠人,三分靠天,如果玉米种子因为天气原因造成玉米苗不能长出,农民也习惯性会认为是玉米种子的问题,既然玉米种子有问题,这事就得找他白更楼,尽管白更楼仅仅是个代理不造玉米种子,但是农民们也只认识白更楼啊,不找他找谁呢,为此,白更楼也吃了不少亏。
譬如一次,白更楼就遇到了一位比较难缠的农民,他在白更楼这买了一百块钱的玉米种子去种,买时白更楼劝他这个种子得再等十五天温度高些再种,现在种成活率不高,然而这位农民不听劝诫,心急之下就提前种了,并且初次使用手推式玉米播种机,由于跑得太快,种子有一半未能种进土壤深处,结果导致玉米出苗率仅有百分之五十,而他的邻居也是在白更楼这买了同样的玉米种子,但是他听了白更楼的话晚种了十五天,结果出苗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农民看邻居同样的种子居然出这么多苗,就暗自怀疑白更楼给他卖了假种子,于是上到白更楼家里一定要白更楼给他赔二百块钱才肯罢休,白更楼理直气壮地解释了一番不赔,那人就在白更楼家磨缠了四个多小时,白更楼不耐烦之际打算赔他一百块钱了事,结果这人依然赖着不走,连同正在读初三的儿子白书财也看不下去了,他放下正在做的周末作业,跑出来向那农民道:“事情只有两种解决办法,要么就是我爸给你赔五十块钱你走人,玉米出苗率低的责任双方各承担一半,这也是最好的解决问题办法,你要再不同意,只能采取第二种解决办法,那就是你把我爸卖给你的玉米种子一模一样的拿回来给我爸退货,我爸再给你退一百块玉米种子钱。”白更楼听完儿子白书财的话,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掴了儿子一巴掌,想他辛辛苦苦供儿子读书,儿子确实变得聪明了不少,但聪明不能用在歪门邪道上,哪有这种不讲理的处理问题的方法,虽然儿子是为他,但也不能混淆是非。而那农民见白更楼打了侮辱自己的儿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他自知自己有多无赖,却没料到如此实诚的父亲竟也会生出一个比他更无赖的儿子,玉米种子已经种在地里了,一模一样的玉米种子如何失而复得,这不纯粹作难人么,况且他本来讨钱也不纯粹是为了讨钱,而是为了耍自己的无赖,用自己的无赖去征服实诚的不无赖的人,他的内心便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但见一个小孩竟然也如此无赖,他也只能忿忿离去罢,他总不能跟小孩比无赖吧,于是,他回到家里后,专门搭车去了一趟县城,把白更楼告给县政府,随后县政府派人来做了一下调查,见白更楼无证经营,就罚了白更楼八百元转身走了,而那位无赖农民虽然没有得到一分钱的好处,却可以再次证明他无赖出众,因为在他的内心里,他告状并非为了伸张正义,而是为了进一步耍无赖。然而,白更楼也自知自己无证经营违法,虽然对他来说被罚金额较多,他也甘愿接受,但在遭遇此次小事件之后,他也自知自己不适合从商,索性就撇开一切,决定铆力重新去工地上大展身手去。
曾经,白更楼为了结婚将所有青春的热血全部倾注在工地上,后来,白更楼为了盖平房又将婚后的激情全部倾注在工地上,现在,他也该再次为了盖小康屋为了更好的生活去将中年里无奈的余热再次倾注在工地上,工地上寄托着他发烫的希望,工地上沉淀着他顽强的拼搏,工地上栖息着他踏实的灵魂,那就去工地上继续打工吧,脚瘸腰痛又怎样,中年体怠又怎样,为了让生活安稳,为了让灵魂踏实,惟有工地才是装载这些希望的最后一道港湾,人的身份有差别,价值有大小,但每个人的生存权利生而平等,并不会因为阶级地位和其他尺度而分出三六九等来,相比公务员体面地用智慧去谋生去生活,农民工单纯被迫地靠出卖自己劳动力去谋生去生活,两者的自身尊严并无差别。那么,就继续出发吧,太阳既然照常升起,你也该照常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