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闭上双眼的那一刹那,苏问的思绪如风般飞舞,他有一种感觉,仿佛他化作了一条鱼,在平静的湖水里肆意的往来,又仿佛化作了一只振翅高飞的鸟,在蔚蓝的天空上,打量着脚下的大地。
这种仿佛挣脱了束缚,无边无际的感觉,如同那名为自由的含义,令苏问心中,莫名的产生了一种解脱之感。
随后,这种解脱之感越来越强烈,而苏问的心脏也越跳越快,仿佛要脱离他的胸膛,终于,在下一刻,这种莫名的感觉,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一切释放,他的意识真的随着风飞了出去。
掠过山脉,无论是风还是他的意识,苏问看到了丹辰子,依旧是醉酒的模样,也看到了陈伤,对方正在给花松土,似乎注意到了他,微微一笑。
黑大帅躺在树林之间睡觉,梦呓着,还把自己的手掌当成了鸡腿在啃;余昆正在水潭里和他的鱼嬉戏,苏问很精确地感受到了那水潭里的鱼,一共有八十一条,不多不少。
最后,苏问还察觉到了山上某处,一团阴森,幽暗的火焰,那火焰中有种令他熟悉的气息——南宁。
来不及细想,这股风便将他的意识带出了天虚山,掠过九山,感受到每一座山上的人,从他们的身边拂过。
渐渐地,苏问的意识越来越远,这股风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带着他从天虚山而出,向着整座姜国大地游荡而去。
掠过山下的村庄,苏问看到了许多儿时的玩伴,王二狗,刘铁柱,还有以前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喊他苏哥哥的二丫,现在已经不流鼻涕了,他们都在劳作,偶尔拄着锄头,看着天空上的云,不知道有没有在想他。
苏问没有停留,那风将他送到更远的地方,吹过湖泊,看见大河流水滔滔,波涛如雪,浪打青石;吹过草原,那些野兔一见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撒腿躲了起来;吹过集市,他看到了喧闹的人群,卖着糖葫芦的老头,正在河边浣纱的思妇,柳叶下望夫的女子……
苏问看到了更多,更多,姜国的人生百态,全部都在他的眼底。无论是重兵把守的皇宫,大腹便便的皇帝,还是路边破庙里的乞儿,他都看的清楚。
渐渐地,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些变化,有一些东西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似要抓住之际,又稍纵即逝。
姜国众生百态,无论是修士还是普通人,此刻他全部收入眼底,就如同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一般,心中了悟在评判这个世界。
这种感觉很奇妙,令他觉得仿佛能够掌控一切,只是这种感觉毕竟虚幻,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他试着想要掌控自己的思绪,让这风停下来,却根本没有作用。他立刻明白,这只是一次机缘,如同以前每一个通过试炼的弟子一般,这第一次的思变之路,是由这道法引领。
如今的苏问,只如同是一个迷路的凡人,跟随着这缕风,去寻找他的心障,他的思变。
只不过他的思维随着这风的变化,席卷整个姜国大地,却没有丝毫的头绪。
按照他原本的心中所想,若他有心障,那应当是来自于他的执念,他想要追寻到自己的来历,想要去质问自己父母的执念。
可不知为何,无论他如何去想,这执念都化成不了心障,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心障既无,又如何来思变?
苏问在心中细想,那风的速度很快,带着他的思绪,一遍又一遍的从姜国大地上拂过,只是速度越发的缓慢。
第二次,苏问看到了更多,这一次,他不仅仅是看人,他还看到了许多动物,凶猛咆哮的虎,机警聪明的猴,河里的鱼,以及迎风飘扬的树,这些生灵亦有自己的意识,它们虽与人有异,但同样生活在这片姜国大地之上,世世代代,未曾改变。
第三次,这一次苏问看到的不再是那些活着的生灵,而是那些无言的,甚至称不上是生灵的物。山川土地,白云微风,青石板上的苔痕,山路上的碎石,他们宛若无言的将士,守候在这片大地上,千年万年,却很少被人注意,仿佛它们的存在已经成为了姜国,或者说姜国的历史是存在于它们之上。
第四次,苏问终于能控制自己的意识,他在一座青铜古钟的面前停留了下来,看着撞钟人,用木锤敲击钟,使着那青铜古钟发出雄浑的声音,响彻大地之上……
第五次,他坐在一间私塾的后面,看着教书先生,用戒尺惩戒调皮的学生……
第六次……
第七次……
这股风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在一处青瓦白院前彻底停了下来。苏问心中有些疑惑,他的思绪随着风进入这青瓦白院之中。
他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正在正院门前踱来踱去,神色有些焦急,时不时抬头看向屋内,在他的身边,有一个老翁和老妪与他相同的神色,皆是翘首以盼的看着屋内,苍老的双目之中,满含着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
而在这三人的旁边,络绎不绝的丫鬟拿着白布和热水走来走去,里面是一个女人的惨叫之声,极其痛苦,仿佛在遭受酷刑一般,可这痛苦之中,苏问能感觉到,有一种难掩的喜悦。
终于,随着一声婴孩的啼哭,里面那个妇女的声音归为平静,而另一种嘹亮的,宣告着新生的声音,却占据了所有。
“恭喜顾老爷,顾夫人,顾家有后了。”
产婆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洪亮的传到了众人耳里。
“好,好!好!”
那老翁捻断了自己一根胡须,但他丝毫不觉得疼痛,反而一脸喜悦,
“我顾家有后了,传下去,今日在场的都有赏钱,从今天开始,老夫要开宴三天。”
“多谢老爷。”
一众丫鬟连忙道谢,脸上笑得仿佛吃了蜜一般灿烂。而那个年轻人,此刻也激动地连手都在颤抖,有心想要进去看看自己的儿子和妻子,可又觉得有些不妥,只能立在门前,探出头想往里面看。
“你还在等什么,混小子!还不快去看看我那顾家的媳妇儿和孙儿,要是她娘俩有个好歹,仔细你的皮。”
“是是是。”
那年轻人喜出望外,立马推门进去,迫不及待的要去看看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这是……新生?”
在那个年轻人推开门的那一刻,苏问感觉到那门内传来一种奇异的力量,或者说是感觉,如同种子发芽,万物新生的力量,令他心中多了一丝了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已经抓到了思变的关键。
“先生,从何处来?”
忽然那老者竟看到了苏问,神色诧异之间开口问道,毕竟就在刚才,此人都没有在这里。这老者是读过书的,他脑海中一思量,想起那些古书中所提到的天赐圣人,降生之时,都会有仙神下凡,难道此人,就是一位仙人?
如此揣测之下,他更加恭敬,头埋得更低,欲要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敬意。
苏问皱眉,他只是一缕意识,却不想居然被人看见,正要开口解释,忽然那股奇异的风再次出现,将他的意识一卷,径直消失在了原地。
老者抬头,却不见了苏问的踪影,他先是一愣,双目之中忽然出现了光亮,惊喜覆盖了他的面孔,
“果然,古人诚不欺我,此真我顾家麒麟儿也,竟有仙人陪同降世,快快传我命令,再多开斋几日。”
老者说完,连忙跪下,在地上拜了又拜。
天虚山的洞府之中,苏问紧闭的双眼蓦然睁开,似乎有光芒从他双目之中射出,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的书册放下,在心中暗自思索。
“心障,思变。”
苏问在心里反复思索这两句话,到底何为心障,何为思变?在丹辰子的解释下,他已经十分明白,只不过如何去寻找到自己的心障,他还是没有头绪。
他的心障,到底为何?
苏问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不知为何,他隐隐又想起了最后一幕所看到的那些,那个孩子出生时的场景,那种前所未有的,新生的力量,可以令得所有人都欢欣雀跃,去感叹这种神奇而又神秘的力量。
而这种新生的力量很快就消失,仿佛被姜国大地所接纳,化作了姜国的一部分。
“接纳……接纳……”
苏问开始喃喃自语,他双目中有光亮凝聚,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刚才所看到的那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
姜国的山川草木,姜国的风土人情,奔流不息的大河,一望无垠的草原,天空中漫卷漫舒的白云,刺眼的阳光,这一幕幕,一条条,最后组合在一起,成了姜国大地,化作了完整的姜国……
“原来如此……”
苏问摊开掌心,看着掌纹汇聚的地方,嘴角升起了一抹苦笑,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执念是什么了,这也是这缕风带他游览姜国的原因,想让他看清的东西。
“原来,我的执念,是无法被认同吗?”
苏问开口,语气中,有一种莫名的哀伤。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执念,当他看到了姜国上的一切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即使是新出生的婴儿,也会被姜国大地所接受,化作其中一份子。
而他,却是永远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他与这片大地,永远有一种排斥,而正是这种排斥,让他无论如何,都融入不了其中。
就如同对方是画中的人,而他身为画外的人,即使站在画的旁边,也根本无法进入画中。
这并非是姜国大地不认同他,而是苏问自己,从始至终,他记得那片连绵不绝的血红色的大雨,那一朵绽放的莲花,他认为自己属于那里,所以即使是在日常的生活中,也总在排斥姜国。
可这是他在无意识间做的,他的心中更有另外一种矛盾的想法,他想融入这里,成为这里。无论是养活他的村庄,还是如今的天虚山,他都积极地融入其中。只是因为这两种意识的冲突,导致他尴尬地成为一种局外人,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旁观……
这就是苏问的心障,渴望着被认同,又排斥着这种认同,他无比矛盾的活着。
随着苏问开口,天虚山立刻掀起了巨大的风暴,这风暴以苏问为中心,向外扩展,很快就囊括了整座山峰,但在撞击到了天虚山脉边缘的时候,一股黑色的气流出现,又让这风暴消失。
“思变了……”
丹辰子缓缓开口,躺在那破旧大殿的中心,目光无神的看着大殿的立柱,似哭似笑……
“思变……”
陈伤叹了口气,目光温柔的看着苏问洞府,嘴角噙着一抹微笑。
“不错!”
又有一道声音响起,赞叹苏问的天赋。
而在苏问的洞府之中,他伸出食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圆,
“思变要假借其物,我所擅长的,是画,那我便画出他们的模样,再画上我,画中人非画中我,但画就是画,若皆在画中,便没有格格不入了。”
苏问闭上双眼,缓缓开口,有一抹疲倦感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