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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的梦

第三章:心底的梦

8.1日,晴。

这是一家老式的普通医院,年代久远的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能记起它昔日的辉煌。柳条湖事件时,曾做为战地医院,见证了那个热血的年代。

四合院式的回字格局,坐落在三进院主中的是座悬山顶式建筑。沿一条优美弧线的山脊飞檐下,悬挂着一串颇具年代感的铜质风铃。晚风绕梁而过,撞击出一阵阵悦耳幽长的声音,仿佛诉说着往日的故事。

东西两侧厢房各自排开,有的做为医务室,办公室,有的做为检查室,病房等。在靠近主殿角边,有一间小小的病房,这是用原来的大厢房硬隔出来的。里面仅有一张床,一付椅凳,紧挨隔墙劈出的半扇窗口,挂着一张洗得卷毛边的淡蓝色窗帘,随着夜风的吹袭,窗帘如八爪鱼的触手一样,飘舞着试图抓向床上的人。灰白的墙壁上,爬满了细密的裂纹,空气中弥漫着有些刺鼻的来苏水味道。

紧靠窗口简陋的硬板床上,躺着一个脖子缠着厚厚的绷带,顶着一头黄发的年轻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干燥的嘴唇上皴起一层层白皮。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在紧闭的眼皮下咕噜噜地不停乱转。

夜色更加静谧。一抹紫芒闪过,窗外寒枝传来一声声凄厉的聒叫。

夜色三分,二分阒静,一分诡异。

恍恍惚惚之中,黄毛来到了一个似乎非常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他想仔细辨认,却被飘来的浓稠白雾挡住了眼睛。黄毛眼皮沉重,头脑昏昏噩噩总想一头载在地上睡去。可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引线,牵引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雾气依旧浓重地化不开,他看不清前面几米远的地方。耳里忽然钻进淙淙流水声,似乎就在脚下。黄毛不禁止住脚步,害怕掉进水里。等了许久流水也没有漫过来,黄毛怔了一下继续向前走。

浓稠的雾渐渐化开,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树木稀疏,枝干驳杂。黄毛认不得这都是一些什树种,他只知道有些认识,却一时间叫不上名字。黄毛猛挠脑袋费力的去想,蹲在地上恼恨地揪着自已的头发,陷入了苦苦的思索。当,一声清脆幽扬的磬音传来。黄毛蓦然清醒,慢慢直起身。想不起来,索性不在去耗神。继续摇晃着向前走。

咕咕,咕咕,一串轻悦短促的鸟叫声从树林里传出来。好熟悉的鸟叫声,黄毛听出了家乡的声音。老家重峦叠嶂的深山密林里,经常传出这样的鸟叫声。

小时候家中贫穷的黄毛,经常结伴在大人们屁股后面去深山老林里挖棒槌。在空中咕咕飞过的棒槌鸟,经常能让他们锁定大致的区域,少跑些冤枉路。小巧灵敏的棒槌鸟最喜欢吃躲在阴暗隐蔽角落的棒槌上的红色花籽,小鸟落下的排泄物润养了棒槌的肥力,又将花籽四处随粪便播种,为棒槌家族开阔领地绵延子孙做出贡献。同时飞翔的小鸟,也是人们寻找棒槌的最便捷方法。

深山大林中,大凡一些稀奇宝贵的东西都透着一股灵气,吸引一些山野之物觊觎窥视。棒槌这东西基本都是些诸如铬铁,五步,鸡脖之类巨毒蛇环夺。但仅限一些生长年头长的老人参,三品叶以下的,它们也不屑于守着。

黄毛清楚地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进山采棒槌。

家道中落。在林场当伐木工的父亲,在一年寒冬腊月进山伐木时,被从山上木堆滚落的巨木撞断了腰椎。父亲瘫痪在炕,家中从此塌了天。母亲即使不停的东邻西舍打短工,也贴补不了巨额的医疗开销。家中的钱渐渐用净入不敷出,工友亲邻及场里的接济也慢慢变少。在那个苦难的岁月里,大家都不富有,都在朝工暮食的生活中苦苦挣扎,他们也帮不上忙。看着经常倚灶发呆流泪的母亲,倔强的小黄毛每天早早起来帮忙干活,下课早早回来打柴,挑水,甚至去打些小短工,可小小的他实在力量有限,不过是在一缸苦水里扔了一个小石子,连朵浪花都没激起来。

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粗糙壮实的男人打开他们家紧闭的房门。母亲低着头默默地在不大的炕上横拉起一面簇新的布帘,间隔出了一方天地。那个男人和母亲并肩躺在炕上,小黄毛在布幔的另一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不久便传来低沉的喘息和**声。小黄毛待要贴耳细听,被睡在一旁的父亲按住脑袋搂进怀里,小黄毛感觉父亲的脸上有些潮湿。

从此家中多了一个沉默木讷的男人,在拗了几次后,小黄毛终于在母亲的劝导下,开口管这个陌生的男人叫叔叔。家中的日子渐渐好起来,自从父亲受伤后,很少言笑的母亲,脸上渐渐的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本来就年纪不大且颇有姿色的母亲,脸颊越见红润,皮肤越发白晰水嫩起来。母亲与这个叔叔经常结伴下地,进山,经常很晚才回来,邻舍的目光无法阻挡他们,只能默看父亲躺着的那面窗户轻轻摇头叹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多,越来越亲密。在山间,在地头,在空中,经常响起悠扬的骨笛声和灿烂的笑声。

父亲躺在炕上越见削瘦,临近又添了个咳喘的毛病。灶上那面经常变幻崭新颜色的布幔,彻底隔绝了父母曾经脉脉对视的目光。这样的日子一晃几年就过去,小黄毛也渐渐长大。

嘿,你们看那个黑黑壮壮的小骡子,一拐一拐的在后面拉绳吃灰那。小骡子,高又壮,蹦蹦跳跳牵鼻子……跟在叔叔后面的黄毛猛然回身,怒目瞪视那些曾经熟悉的小伙伴们。你在说谁,黄毛愤怒的喝问。小伙伴根本没搭理他,继续鼻孔朝天的大声嗤念,未及念完便传来阵阵刺耳的哄笑声。黄毛豹子一样扑入伙伴中间撕打起来,尘土飞扬喊叫四起。叔叔紧握的拳头张开又握起,条条青筋暴立。

从那以后,黄毛经常鼻青脸肿身上一条条的回到家里,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给黄毛浆洗替换衣服。

黄毛有了心事,渐渐沉默寡言起来,本来与叔叔沟通较少的言语也渐渐消失。一对青涩的眼睛慢慢地冒出了一些红色的火焰。躺在炕上的父亲,敏感的发觉了这些,可日渐苛重的他无能为力。他的病又重了许多,有时候嘴角咳出一些血来。叔叔依旧沉默无言的卖力干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母亲在稍许的诧异后,又陷入日常劳顿和幸福时光中,麻顿而不觉。

改革的春风吹进村里的角角落落,山里平常如凡物的棒槌在利好政策下,逐渐卖出了大价钱,好多村民挖棒槌致了富,提前过上了好日子。按捺不住的叔叔也随大流挖起棒槌来,家中的日子越见丰鼓,母亲的气色越发滋润,夜里布帘后的响声越来越大。

山里的蚊虫鼠蚁多,每逢进山挖棒槌前,除了“老把头”举行隆重的祭祀山神仪式外。进山的“压头们”都要实实在在的备些草药以驱鼠蚁,尤其是蛇药更为重要,能在关键时刻救人一命。

黄毛虽也眼热挖棒槌来的效益,奈何年龄小无法进山,只在周围的山头小打小闹,挖不出几个钱。那一年雨水丰润年景好,久不出山的老把头组织起一大队人马准备进山抬宝。黄毛缠磨了母亲好久,终于同意黄毛随叔叔进山挖棒槌。临行那天,母亲切了好多肉,烙了很多饼,又千言万语的嘱咐了两人好久。推开院门的一刹那,一阵风袭来,吹断了叔叔亲手立在院角,过年时挂鞭炮的桦木杆,杆尖重重地打在黄毛的肩上,母亲忽得流出眼泪来,嗫嚅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默默地看着两人消逝在村口。

抬山仪式简单而隆重,一抹香案上摆着缠红布的三牲头。老把头凝重的拈起三支檀香点燃,恭敬的躬身插进引案上香炉里。黄纸燃起,鞭炮齐鸣。老把头带领大伙俯膝叩拜,大声唱诵祭文。须臾,礼毕起身,老把头近身察看香火燃烧状态以判吉凶。中左两根檀香齐根燃尽,唯有右侧一根檀香燃至三分之二处嘎然而止,老把头盯着断香轻皱眉头默然不语。许是近来雨水大,久不进山,香头打潮了,不打紧,不打紧,一个压头打哈哈到。老把头用冷峻的目光扫视大伙,大家不敢触及老把头犀利的目光,纷纷低下了头。老把头复又看了看大伙儿急切渴望的眼神,叹了口气,挥挥手引领大伙进山。

年景是真的好,进山不久大伙便斩获颇多。老把头也慢慢放松警惕,坐在一块大石上,掏出随身携带的旱烟袋,压实了一锅,叼着烟嘴美美的抽起来。

怪异的是,棒槌似乎绕着黄毛他们俩人跑,除了一些一二品的小叶外,两人没遇到一个大货,叔叔倒是不慌不急,黄毛却焦躁起来,他要挖到大宝,摆脱现在的日子,回击小伙伴们的嘲讽。

黄毛猛得眼前一亮,发现一颗上佳的“灯台子”躲在一簇茂密的灌木后摇曳生辉。他顾不得打招呼,急切的跨步向那颗灯台子跑去。刚至根前,呼的一声猎响,一条硕长麻黑的“过山风”从灌木丛中窜出,一口咬向黄毛。

黄毛登时惊呆吓傻,这么大的过山风头一次遇到,足有三米多长手腕粗细,这样体量的过山风足以秒杀眼前遇到的一切。千钧之际,叔叔甩手飞出身上携带的砍山刀。过山风灵活地扭转脖子避过刀锋,欺身扑向男人。男人快速抄起身边的老洋铳抡向大蛇,过山风晃过蛇身,快似一道黑色的闪电一口咬在男人的手腕上。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当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过山风已缠咬在男人身上。老把头最先清醒过来,一个跃身飞跑过去,抽出腰刀狠狠扎在蛇尾上。大蛇骤时吃痛,猛扫蛇尾狠戾地划开尾部,扭身扑咬老把头,老把头旋身侧翻,刀光一闪向蛇头剁去。大蛇灵巧地再次避开刀锋,再次扑咬。轰得一声震天响,火光四溅,不知谁冲天打响了老炮铙。过山风猛一矮身,扭头向后面的灌木丛游跑。

男人颓然躺在地上,身体微搐,脸色发青,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谁带过山风解药了,快点拿出来,老把头大声嘶吼。围拢过来的众人,急忙掏兜解囊纷纷翻找。老把头啊,棒槌旁边都是五步,铬铁头很少有过山风,都没有解药啊,众人哭丧着脸道。

黄毛依稀记得临行前,母亲给他带了很多吃的,还有很多蛇药。其中一个黑色刺鼻的药包引起他的注意,他随口问这是什么。这是过山风解药。兴安山里很少有这东西,带它干吗。带着吧,有备无患,一个小纸包即不沉也不占地方。母亲叮嘱道。

黄毛手插裤兜里紧捏着这包解药,大脑一片空白。快点拿出来救人,一个小人在他左耳急切叫道。拿出来,你就过不上从前三口团聚的好日子了,你个牵绳的小骡子,另一个小人在右耳里阴森森地说道。黄毛心中猛然抽动,闭目咬牙不知所措。

看着慌乱的众人,老把头当机立断,挥手召起众人抬起男人,匆忙向山下跑去。黄毛依旧呆坐在地,直到从身后跑过去的一人踢了他一脚,他才缓过神来。

山路崎岖,道阻且长。再没有解药的缓释下,男人半路上便断了声息。等大家七手八脚的把男人抬回来时,男人早已浑身发紫僵硬如铁。母亲无力地望着躺在院里的男人,身上所有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光,顺着门框瘫滑在门口站不起来,泪水无声地簌簌而下。老把头铁青着脸几次张口欲言,最终却张动着喉结,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默立良久,伸手从怀里掏出用新鲜苔藓桦树皮包裹的棒槌包,轻轻放在男人身边,转身跺脚叹声离去。众人见状纷纷从怀里,包里掏出所有的山货放在地上,转身黯然离开。

那一夜,特别的黑,伸手看不见五指。那一夜,特别的静,没有听到一声犬吠。

日子似乎回到了以前三口之家的模样,母亲却笑容不在,父亲也常常流泪,黄毛茫然又失望。

黄昏的日头猩红如血,挂在村庄的山头上久久不肯坠下。母亲坐在洗衣盆边,怔怔地望着从黄毛兜里掏出的那个刺鼻的黑纸包,呆呆傻傻地坐了很久很久。

母亲换了一身鲜艳的衣裳,又精心的梳洗打扮了一番,未曾褪色的年纪依旧丰彩照人。晚上又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黄毛兴奋的恍惚又回到了往昔的温馨。只有躺在炕上通晓世故的父亲又流出了几滴眼泪,长年的流泪已使他的双眼逐渐模糊,干干的眼窝里再也流不出成串的泪水。积年的卧炕更让他咳喘不止,似乎有一双大手紧紧地扼着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到了熄灯时候,母亲和衣躺在父亲身边。黄毛乘巧的早早睡去。

父亲颤抖着想要去握母亲的手,刚一触及,却被轻轻地拨开了。一声叹息,久久地在屋内徘徊不愿散去。

天刚一大亮,黄毛便急切地翻身起床,准备好好表现一番打水做早饭。可望向父亲身边,黄毛愣住,空空如也。黄毛询问父亲,回答他的是剧烈的摇头咳喘。黄毛慌忙跳到地上,里外间寻找母亲。哪里都不见她的身影。黄毛发疯似地大声呼喊母亲的名字,跑到院子里,跑到街口上,跑到山坡上,空中到处回响着撕心裂肺的叫声。闻之者无不为之动容。

不知怎么的,黄毛居然鬼使神差的跑到了“叔叔”埋在山坡上的坟前。坟头四周干干净净,上面压了崭新的黄纸。坟前放了一瓶叔叔生前最爱喝的老白干,一束洁白的鲜花放在坟砖上,地上清晰地印着两枚新鲜的鞋印。黄毛认出来,那是母亲刚买不久舍不得穿的新皮鞋印。黄毛呆立当场。

黄毛低头凝视墓碑,相片里的男人,似乎用讥讽的眼神盯着他。黄毛勃然大怒拾起地上的酒瓶狠狠的摔向墓碑上的男人。在酒水的浸润下,被泡软相片上的男人,又裂开嘴对他大笑。黄毛暴跳起来,踩碎了地上的鲜花,撕碎了坟上黄纸,随手扬在空中。黄毛心中愤恨地怒叫,为什么,为什么…他陷入了痴狂。

双重打击下,久卧在炕的父亲撒手人寰。死前不暝的眼睛,久久望向母亲离去的方向不肯合上。

一场大火在小小的村落冲天而起,在大家匆忙赶来灭火时,黄毛家早已化成一片白地。黄毛不知所踪。

咕咕,咕咕,一串清脆的鸟叫将黄毛拉回雾里。他奋力地冲进稀疏的树林,拨开层层枝叶,要察找咕咕鸟飞过的地方。地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不断翻滚的茫茫雾浪。寻摸了半天,黄毛有些气馁。呜呜呜…一阵压抑的抽泣声从前面传来。黄毛询声搜寻,荆棘的树枝不断抽打黄毛的手脚,他茫然无痛执着地寻找似乎有些熟悉的哭泣声。树林渐渐开阔起来,目光能及的前方有一块空地,哭声似乎从那里传来。

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看不清任何清晰的轮廓。

四周的雾气慢慢堆积到空地上,汇集成一团巨大的云盘。盘子开始转动起来,渐渐的越转越快,虹吸来的雾团越积越厚。一个巨大的旋涡形成,旋转带动的风力,吹得四周猎猎作响。黄毛想要逃离这个风暴的涡眼,可巨大的吸力却牢牢地扯住黄毛,一点一点拽着他向涡眼拖去。快到风暴中心的时候,时空似乎扭曲了一下,黄毛一口被吞进涡眼中去。

一轮圆月泛着白光挂在天空上,白晃晃的倾泄着不亮的烛光,像随手剪的圆形白纸贴在布幔上,死气沉沉,没有一丝皎洁灵动的光彩。

黄毛覆面趴在有些湿漉漉的草地上,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唤醒了他。黄毛头痛欲裂,喉中干渴的好像喷满了灭火器的干粉。黄毛以手杵地艰难地撑了起来,一股水汽从远方飘来,黄毛努力吸着鼻子,舔着干裂的嘴唇,嗅着湿润的水汽寻找水源。一阵潺潺的流水声从前方不远处传来,黄毛蹒跚着向水声方向挪动。终于捱到了一条小河边,黄毛迫不及待的想要俯身饮水,却蓦然发现水中游动着许多浑身长满毛刺的粗圆大虫子在水中扭动。毛虫头部有一只向上翻起的巨大眼晴,好像是人类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一声水花响起,一条头上长角的银背怪鱼跃出水面,张开满是黏液尖齿的巨口,吐出一根舌尖分叉的长舌快速卷向黄毛。

黄毛吓得怪叫一声,转身向后猛窜,跑了很远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粗气。

唵.嘛.呢.叭.咪.吽…一阵尖啸低厉的大明陀罗尼梵音佛唱传来。迥异古怪的腔调完全不似往常佛音的祥和慈悲,反倒透着一股扰惑心智的丝丝邪气。

唵.嘛.呢.叭.咪.吽……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控制着黄毛不自主的站立起来,呆瞪着眼睛向“佛音”方向茫然地走过去。

一座散发着暗金色光芒的歇山顶式佛殿浮现在黄毛眼前,阵阵“佛唱”正是从里面传出来。黄毛举步欲前,却发现佛殿台阶下正背对他跪坐着一名紫衫妇人,断续的哭泣声似乎正是从她身上传来。

黄毛止住脚步,仔细观量起来。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垂洒至女人腰间,仅从背影观察,女人似乎保养的不错,身材丰腴妖娆。

你终于来了。女人停止了哭泣,低沉嘶哑的磁音让黄毛为之一愣。久违的声音唤起了心中深藏的波澜,可压低的声线却让他惶然不敢确认。

十多年来,你过得还好吗。低沉的声音再次问道。

你是谁。黄毛颤声追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怨恨是否放下。

哈哈哈,即使是佛祖也度不了我。黄毛低声怒笑。

难道别人对你的怨恨就放下了吗。女人不屑地嗤笑道。

别人对我的怨恨,黄毛愣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道。那是“她们”都应该得到的,她们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淫欲,暴食。总想不劳而获的去得到她们原本就不该拥有的金钱,荣誉,权力,我是在帮助她们,度化她们,何来怨恨呢。黄毛哈哈狂笑道。

贪嗔痴慢疑,你也是五毒迷心而不自知。贪恋金钱,嗔怒旧怨,痴行恶业,懒惰后进,疑心自卑,你的因果更深重,遑论他人。女人蔑声道。

住口,你是谁,凭什么评判我。黄毛叠声怒喝。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女人没有理他,自言自语道。当年有一个苦命的女人,从小父母双亡,长年寄居在哥嫂家里。父母的过早的离去,让她失去了家庭的温暖,哥哥的懦弱,嫂子的强势让她备受欺凌。迫不得已在刚到及嫁的年龄,便被贪恋彩金的嫂子远嫁。那个地方好远好远啊,坐了近一个月的马车,她才来到这个深山老林里。走的那一天,天空凄冷,飘下了点点雪花。没有喜庆的鞭炮声,只有冷漠的接亲人。在吃完哥哥煮的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后,她扭身钻进了迎亲的马车,没敢再回头看一眼,她知道懦弱的哥哥此刻正站村口望向自己。车轮缓缓转动,迎亲的唢呐响起,她知道经此一别,不知此生还能否再相见。迎亲的唢呐啊,你怎么响得那么悲凉,凉得让人心里再也暖不过来。

好在嫁过去的男人对她还算不错,熬过几年的苦日子后,她生了一个男娃子。家里渐渐的有了许多笑声,她体会到了久违的家的欢乐。

多舛的命运总是纠缠着她,才过了几年顺心日子,一家飞来的横祸让她坠入深渊,她的男人瘫在床上,失去了劳动能力,也失去了男人的尊严。她真是走投无路啊,当她去别人家挣取那一份微薄的收入时,不但要忍耐女主的冷眼,还要忍受男主暗中的骚扰。可即使这样,她一个柔弱的女子也撑不起瘫痪的药费,待哺的孩子。所挣得那点零碎实在无济于事。左邻的婆子劝她另找个男人一走了事,可她看着幼小的儿子,就想起了幼时的自已,看着瘫在炕上的丈夫,就想起了远方的哥哥,她下不了这个决心。右舍的大嫂劝她,实在不中就找个倒赘的来帮忙吧。不是办法的办法,在丈夫气恼谩骂了许久后,也终于向现实低了头。总得活下去。

终于他来了。女人的声音忽然明亮高亢起来。他老实,厚重,呆木让人误以为是个傻子。他知道低头干活,从不多言语一声。自从他来后,家中的日子逐渐好起来。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在炕上的大哥吃过饭后,才蹲坐在灶前吃女人留下的一点剩饭余菜,可他从来不抱怨。到了晚上歇息的时候,如果女人不主动,他从来不会碰她一下。女人这时轻声抿笑道。

那时候的天是蓝的,山是绿的,火红的山花丛中,清澈的小河边。他们并肩倘佯,携手漫步。他虽然老成木讷不解风情,可在干活歇息的间隙,他会吹起藏在领子里的骨笛,旋律虽简单却古朴悠扬。女人常常靠着他的肩膀静静地聆听,悦耳苍凉的笛声勾起了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也荡起了她心中久违的心弦。那笛声深深地烙在女人的心里,从此女人在心理上,生理上慢慢的对这个木讷男人产生依恋,她体验到了从未感觉过的恋爱味道。

可一条不该出现的过山风毁了这一切。女人忽然低吼悲愤道。憨厚朴实的男人就这么没了,突然的变故让她如遭雷击不知所措。可随后出现的那个小纸包,又彻底的杀死了她仅存的希望。她很想手指天空,怒问上苍为何对她如此不公。她很脚跺大地,喝问泰山为何对她如此凉薄。她真的累够了,苦够了,茫茫人世她觉得多待一分钟,都是对她的苦难。那天晚上,她梦见了久违的哥哥,她很想去找他,她流了一夜的泪。天刚蒙蒙亮,她便和衣起床,推开房门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炕上的男人和孩子。沿着村口小路她拾级而上,沿途采了很多洁白鲜嫩的花朵,攒成一束放在他躺着的地方。相片里的男人用爱怜的眼神凝视着她,女人再次泪流满面。她孤独的一个人伫立了好久,她好想和他说说话,可话到嘴边却哽咽着说不出来。她从包里掏出一叠崭新的黄纸压在坟头上,拿出一瓶他平时爱吃的白酒放在地上。她默默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扭身大踏步离开。她要去找她唯一的哥哥,如果今生找不到,她就到忘川河边去等。女人还在慢慢地自言自语……

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黄毛泪流满面扑身跪倒在地,大声地哭求着女人不在述说。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黄毛恐惧的喃喃自语。

女人猛地转身,撩起额前长发,凑近黄毛面前。厉声喝道,你看看我是谁。

黄毛吓得惊看凑过来的脸,啊,黄毛惊声长叫。那是一张雪白的脸,白的晃眼的脸,脸上平整的如同一张干净的白纸,上面却什么也没有。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应该有的一切五官,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黄毛吓得张嘴狂叫,啊,啊,啊。

咣得一脚踹门声,一声怒吼随之响起。大半夜的叫什么叫,还让老子睡不睡了。一个粗鲁的医护男工摔门进来。黄毛大叫喘着气,又喊起来,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水,水。护工紧拧着眉头不耐烦地抓起床边小桌上的水壶,倒出一杯水,扔进一根吸管,递送到黄毛嘴边。黄毛大口用力地吸着软管,杯里的水很快见底。黄毛用渴求的眼神望着护工,希望能再倒一杯水。护工骂骂咧咧地扔下水杯,抬脚踢门扬长而去。一杯水湿润了干渴的喉咙,虽未彻底熄灭干裂的火焰,但总算让黄毛安静下来。窗外传來咕嗷的夜枭鸣叫,离天亮还较早,黄毛合上沉重的眼皮又昏昏睡去。一声轻轻叹息,回绕在房间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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