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他派了阿秀出使黎国。
自那日起,这一路已有很多密信送回。
密信内容包含她一路所做之事,回宫所发生的诸多事宜,还有对七公主所做的调查。
宫内所发生的事并不好查,可对上陆长倾的前后变化,她回宫所受的待遇,还有阿秀所说陆长倾对她好似不正常的感情,诸多事宜就如那杂碎物品里找到一根线头,轻轻一提,线团抖落,背后隐蔽的真相扑面而来。
再加上从穆子昂当日所带侍卫里得到的消息,更是让他大吃一惊。
他素来从未看轻过她,知晓她聪慧,可那诸多花样的逃跑手段还是让他忍俊不禁。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狡黠如狐的样子就如活灵活现般,透过那些密信,他仿若能看见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如猫一般灵动的眼睛。
明日,明日她就要到了,苏愈嘴角不自觉的微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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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瑶看着眼前的金陵城门,心情极其复杂。
当日她那般逃出来,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想不到不过月余,竟然是这样的方式重新回来。
宋瑶嘴角冷冷一笑,若是大梁国的礼官知道他们的皇后国母竟然钻过夜香桶,不知该是如何反应?
苏愈啊苏愈,虽不知道你为何要将我娶来做皇后,可你对我百般利用,如今又逼迫小鬼不得不将我嫁来此处,这新仇旧恨,一笔笔一条条,可够我跟你好好清算一番啊!
你娶我回来,就莫怪我闹得你这大梁皇宫不得消停!
宋瑶心下发狠,可等到进宫完婚这一天折腾下来,真是被折腾的一点力气都没了。
她心下奇怪,按说皇帝大婚,这该是很复杂的礼仪,怎么梁国好似一切就绪,只差东风呢?
她才进宫,呼啦啦来了一群的女官,她连苏愈的面都没见到,就已然凤冠霞帔上身,被拉出去行礼了。
走过的宫门一道又一道,拜天拜地拜祖宗,这一番折腾下来,到送入洞房,宋瑶觉得自己再不吃点东西,估计就英勇就义在这花烛夜了!
她头上盖着帕头,忍不住掀起来想去找吃的,一边的老嬷嬷连忙挡住,“皇后,请注意仪容。”
宋瑶翻了个白眼,端着腔调:“本宫饿了。”
老嬷嬷古板的声音响起:“皇后,请注意言辞。”
宋瑶只觉得自己脑门上噌噌的冒火,注意,注意你妹啊!你真当老娘愿意嫁过来啊!
她啪的一下,将头上的喜帕丢在一旁,走到了桌旁,拿起点心放进口中,全然不理会在一旁目瞪口呆的老嬷嬷。
“这是……,这是……”
宋瑶看着惊到了的嬷嬷,心下微有歉意。
他苏愈对不起她,可这宫中的嬷嬷也不过是按章办事,她将气撒到人家老人家头上,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当下转了语气,好言好语道:“嬷嬷,本宫实在饿了。只吃一点缓一缓。本宫身子一向不好,一点东西不垫,过一会饿昏过去,嬷嬷也不好交代不是?嬷嬷今日与本宫一个方便,本宫感激不尽。”
她这话说得就有些意味了。宫中的人各个都是人精,那老嬷嬷咧嘴一笑,“皇后娘娘少垫一点,陛下来前可要带上喜帕坐好啊。”
宋瑶笑着应了。
她边吃东西边看这洞房,看样子是早有布置,装饰的倒是极好。墙壁是用红漆及银殊桐油髹饰的。
殿内吊的是一盏双喜字大宫灯,鎏金色的大红门上有粘金沥粉的双喜字,梳装镜旁左右各竖立一座大红镶金色木影壁,取的是帝后合卺和“开门见喜”之意。
满屋的金玉珍宝,富丽堂皇。床两边为紫檀雕龙凤,梳妆台上有一个细致的玉玲珑盒,盒子打开着,里边都是珠宝玉器堆了出来,旁边陈设着一对双喜桌灯。
床上铺着厚厚实实的红缎龙凤双喜字大褥,喜被、喜枕都由明黄缎、朱红缎交织绣成,绣工精细,富贵无比。
宋瑶有些纳闷,这东西怎么看也不像一日就弄成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还来不及细想,一旁的老嬷嬷突然将她拉了起来,盖上喜帕,拉到喜床坐下,宋瑶知道,想是苏愈来了。
宋瑶嘴角讥讽,似笑非笑的看着苏愈将她头上的喜帕挑起,对面的人仍是那面冠如玉的天人之姿,那大红的衣服显现出一丝喜气,就连他一向清幽的气质都显得柔和了许多。可看在宋瑶眼里,却只有厌恶之意。自己竟然要嫁给这样的一个人!
宋瑶心里冷冷一笑。
“阿瑶……”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想这般唤她一声想了许久了,竟然不敢高语。
旁边的老嬷嬷将青玉合卺杯递给她二人,宋瑶看了一眼,笑了笑,“陛下先请吧。”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叫他陛下,苏愈一愣,却没多言,只是一笑,温柔道:“这酒是要一起喝的。”
她尚不及言,他已然挽了她的手臂,将酒杯放到了她的唇边。
宋瑶收了笑意,抬起一双眼,冷冷的看向苏愈,旁边的老嬷嬷一直在不懂声色的催促她,宋瑶只当没有看见。
半晌,她闭上了眼,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将酒喝了下去。她既然都已然嫁了过来,就没必要在婚礼当天的晚上闹出事非来给下人们看到。
一旁,苏愈也喝了酒,挥了挥手,下人们都退了下去。
苏愈看着对面浑身散发着冷淡气息的宋瑶,轻声哄到:“阿瑶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
宋瑶简直要写一个服字给他!
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事到如今,他竟然能若无其事的问她饿了吧?
这人,莫非是演戏演到骨子里,将自己都骗了不成?
宋瑶突然就觉得累了,她原本想闹得他不得消停,可到了今晚,她见了他的面,才觉得,没意思。
真的没意思。
她中了缠绵,性命不过一年有余,这毒无药可解,她跟他争来斗去还有什么意思呢?玩过家家么?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
费尽心机从他那里骗来解药?她不会那么天真的认为,苏愈会把救自己性命的解药给她,反正她在他眼中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棋子,不是么?到时候,所有的心机又变成笑话一场。她不会再那么白痴,自取其辱了。人可以失去生命,却不能失去自尊。纵使心里翻江倒海,面子上也得继续撑下去。
“苏愈,你想怎么样?”
苏愈微微一愣,尚来不及答话,宋瑶已然不耐烦的再度开口。
她的语调淡淡的,就好像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每个字都如同冬日里的冰柱落在地上,脆而清冷。
“苏愈,不管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是什么,你都可以直接告诉我,而我,但凡能做得到的,我都会给你。我不想再陪着你做戏,我不是你的对手,甘愿认输。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我倦了,也不想玩了。你无须做出这种情深意重的姿态来,说这些恶心巴拉的话,我不想听,也不想看。”她嘴角微翘,神色嘲讽,“所以,你可以省省。”
苏愈面上的笑凝注,他的心有如冰水侵泡,那些他想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已然把他的前路后路全部斩断。
“阿瑶,”他稳了稳心神,“我知道我做错了事,但是我亦想尽力弥补,我……”
宋瑶扑哧一笑,打断了他的话,“弥补?”
“弥补什么呢?”她的话语带着笑意,却是说不出的鄙视和嘲讽。
“你能给我什么呢,苏愈?我想要三间房子,却不是你这大梁皇宫的牢笼;我想要一个能种枣树核桃树的院子,却不是你那种满奇花异草的御花园;我想要三两猫狗,却不是你那上阵杀敌的汗血宝马;我想要一个男人,疼我宠我,只娶我一人,却不是你这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大梁皇帝。我还想要自由,不必担心阴谋诡计,不必应对百般算计。苏愈,以上种种,你能给我什么呢?”
苏愈说不出话来,她所要的,他都给不了,一样也给不了。
他咬了咬牙,指尖掐进肉里,有些话,今日必须说!
若不说,她再也不会给他机会说!
“阿瑶,当日的事虽是我不对,可我也有迫不得已之处。我十一岁那年,那年……”
这话似是极难以启齿,他扭头不敢看她,接连说了两个那年,竟然还没有接上。
宋瑶想起当初苏恒对她说的那番话,到如今,该是所有知道那件事的人都死了吧。
而她,当初十分的想知道,如今却是兴趣全无。
她轻轻的笑了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的十分的远。
苏愈听得她笑,微微一愣,抬头看她。
“苏愈,你是个可怜人,我不否认这一点。苏恒,还有你,甚至小鬼,你们都是可怜人。可是苏愈,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没有厉声训斥,只是一如既往地低声说话,语速甚至比平日还要轻柔,却好似刀子一般直插入苏愈的心扉。
她的声音清冷冷的,却十分绵柔,有若情人间的呢喃,在这洞房花烛夜里回荡:“那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苏愈,你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愈一愣,她将他和她扯得干干净净,一刀斩断,一丝不连。
苏愈脸色陡然惨白,那些耻辱的话,他本打算,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说出去。
可话到此处,他却再也说不出去。手中的药丸,也递不出去。
她一点机会都不给他,眼中的厌恶毫无遮掩之意,甚至连这般同他说话,她都十足的不耐烦。
他利用了她一次,却因此害了她的性命,她再也不肯相信他半分,即使今日自己拿了解药给她又怎样?
她不会信他,对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意,更勿论如同先前那般对他满心痴迷。
苏愈脸露痛色,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痛彻心扉。
“阿瑶……你,你恨我,你恨我是么?”他的语音竟有些发颤。
宋瑶皱眉,她虽看不起苏愈这般算计人心,可印象中的苏愈也绝不是这般纠缠不休之人。
她语气淡淡的,声音不起不伏,十分平静:“我不恨你。站在你的立场,我一个外来的公主,这么好用的把柄和棋子,不用才是天理不容。”
她轻笑一声,似是自嘲:“是我自己蠢,怨不得人。可是你伤了我的心,如今它见到你就会瑟瑟发抖的害怕,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爱你了。我不恨你,我只希望,若是从来都不曾再遇见你就好了。”
她的神色露出一丝惆怅,闭上眼睛,好似忍耐,轻言好语的对着这敌人软软相求:“苏愈,我命不久矣,所求不多,看在当初我对你一片真心的份上,求求你放过我吧。你自可去三千佳丽后宫粉黛,我只求一个安静的角落慢慢等死。我不会出来招惹是非,也不求面圣隆恩,陛下您只当是在偏僻的角落养了条狗,时间一到,它自会离去,不劳陛下费心。”
苏愈脸色惨白,宋瑶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神色哀求,语气温软,有若情人间的呢喃,“苏愈,今世不长,我只求与你再不相见及好。若有来世,我定求了满天神佛阎罗小鬼,世世与你陌路,不来烦你扰你。我只有这一点要求,求你答应。”
苏愈脸色白的好似鬼魂,呆立半晌,复复无言,想要勉强一笑竟然笑不出来,“那你好好休息,我在外间睡。”
宋瑶一愣,还来不及说话,他已然灭了灯,退了出去。
头上的凤冠和身上的袍服都被宋瑶退下,她穿着底衣躺在床上,呆呆的看着头顶大红的百珠流帐缓缓的闭上了眼,想起苏愈刚才的神色,心中一酸,一滴泪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侵入了睡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