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瑶辗转反侧了半夜,最后叹了口气,终于睡了过去。
她所不知道的是,在后半夜,苏愈就坐在她的床边,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手指动了几次,终究没有摸上她的脸颊,最后只将她的一缕长发缠绕在手指尖端,一遍又一遍。
屋内灯火全熄,外边是黑漆漆的一片天,月朗星稀。
苏愈坐在床前,看着熟睡的少女那娇俏的容颜,眼眶发热,眼内滚烫。他这一生年少孤苦,从不知爱为何物。
幼时,母妃逼迫他出人头地好博得父皇宠爱,稍有不如愿便是一串刻薄的话语。就连那年他出了事,她看他的神色也全是厌恶,好似那事是他自己惹来的一般。
父皇,父皇就更不用说,他宁肯自己吃了回龙丸多延一个月的性命,也不肯把回龙丸给他解毒,让他日日受寒毒之苦不得解脱。
他身边的婢女全是父皇派来,说是服侍,实则监视。
偌大的皇子府,只有忠伯待他一片真心,除此之外,他再不相信任何人。
直到他手握军权,手下有了阿秀等一批跟随者,这种情况才好转些,可他仍不懂何为爱,判断人的标准只有信还是疑。
而她,在那种意外下迈入他的生活,和她在山中的那段日子,棉布麻衣、粗茶淡饭,却是他人生这些年少有过的美好日子。
那日子太美好,以至于他一想到心里便好似有柔软的枝蔓缠上来,酥、麻、还有一丝酸软甜腻。
那日子又太短,以至于他还没理出头绪他们就已归来。
床上的少女酣睡在旁,嘴角微翘,似是做了什么好梦。
他这般看去,心下一痛,手指终于忍不住攀上她的脸颊,细细摩挲,滑腻柔软,可苏愈心中没有一丝绮念,全是酥麻酸软的甜蜜和痛楚。
“阿瑶……”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在这静寂的夜里,几不可闻。
他明知中了迷香的宋瑶绝不会醒来,也不会应他,却仍是忍不住又轻声唤了一次,“阿瑶……”
那声音里似有千言万语,他有那么多的话与她说,可她却不想听。
阿瑶,阿瑶,你教我懂得了爱,却撒手而去与我一刀两断,一点机会也不给我,便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你怎能如此啊?
你怎能如此啊!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自己早爱上她,却已然来不及。
她不肯再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他忍耐的闭上眼,将眼中那些热气都逼了回去,他将她的婚服拿到腿上,轻轻地抚摸。
这袍子的料子极好,滑得像水一样,上边绣着的百子图,是他叫十个一等绣女一起赶工绣出来的。
他拿到婚服的当日,想着她穿上的模样,必是极美的。
事实上,她比他想的还要美,看的他目眩神迷。想到这样的她嫁给自己,他满心都是欢喜。
那衣上面有淡淡的说不上来的清香,不是熏香,是她身上的味道,有点像清冷的梅香,很淡很淡,但是幽幽绕鼻。
苏愈慢慢的合上眼,一遍一遍的抚摸着袍子,好似抚摸着她在身边。
他记得那一夜,她在山谷里,为了给他暖身,脱光了身上的衣物钻进了被子紧紧的抱住了她。他当时一惊就想推开她,而后才发现,她就只是为了温暖他,没有一丝的狎昵亵意,就只是单纯的温暖他。
她的小手那么的软,捂住了他的唇,不让他出声,省去了尴尬,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闭上了眼,闻着环绕鼻段的淡冷清香,觉得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平和,而后一夜好梦。
后来呢?
他抱着她跃下悬崖,那一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怀中的躯体温暖柔软的紧贴着他,他怕她叫出声,用唇堵住她的唇,她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好像,什么都没想,不知为何,当时他心中只是想笑,寒冷的冬日却有如一道暖流流过心里,四肢都是暖意。
再后来呢?
他将她视为棋子是早已定好的事,可是她把他留在地窖里,孤身一人去引走追兵,他本该叫她被追兵掳去,交给苏恒,最终仍是没忍住,带人去救了她。她被追兵用大手勒住颈间的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
好像什么都没想,就跪了下去,他求那个小兵放过她一命。
那小兵怔愣期间,他用袖里箭射杀了他,从他手下抢过宋瑶,那时他想了什么呢?
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抱紧了她。忠伯他们都以为那是他的计策,就连他自己也那么认为了,他苏愈心如铁石,会为了一个女子跪下?笑话!
将她作为棋子,是一早就定好的计划。
可是在她软软的毫无知觉的躺在自己怀里的时候,他也曾真心实意的想过送她走。
她不肯走,撒泼耍赖要留在他身边,那时的他却也松了口气。
他不曾想过是他舍不得她走,那时他也只以为是潜意识里他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棋子。
后来的后来呢?
他入宫,她被父皇的暗间弄走,送到了苏恒手里。
定好的计策就要执行,可是那一夜,他叫人去救,吩咐下去要尽全力,可终究也没救出来。
父皇认为他这戏做的够真,可只有他才知道,他那时没想过做戏。
窗外月明星稀。
苏愈在这淡淡的月夜里,孤零零的坐在床前,痴痴的看着宋瑶安静的睡颜,将那过往的心事一件件的摊开在掌心上翻看。
一件又一件,他细细思量,面上甜蜜又痛楚,温软又感伤,快乐又心痛。
这回忆犹如下了毒的美酒,让人饮鸩止渴,欲罢不能,沉醉其中,滋味不可言说。
夜很深很深了,可他却一直睁着眼睛舍不得闭上,就这样痴痴的,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这样的夜,他与她在一起,她就酣睡在他身边,他从心底生出许多贪念,舍不得放过一刻时光。
过了今日,便是明天。
到了明天,他与她便不得再见了。
他总要为她做些事,让她快乐的生活。
苏愈翻手拿出一个玉盒,打开,取出其中的一枚蓝色药丸。他轻轻掰开少女的下颚,将药丸放入她口中。那药丸入口即化,少女微微蹙眉,好似被扰了好梦,过了一会,脸上又泛起笑意,酣睡过去。
苏愈看着她的笑意,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在这静寂的夜里,没有任何人知晓,大梁国的新皇陛下,就在刚刚,放弃了自己的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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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我可以走了?我可以出宫了?不用当皇后了?”
宋瑶的声调一句比一句高,不是生气,而是——不可置信。
“是。”大太监张德顺恭恭敬敬的回答她。
宋瑶简直不敢相信!
她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疼!
不是做梦啊~
苏愈千里迢迢的将她弄来就是为了放她走?
虽然心存狐疑,宋瑶还是迈步往外走去。
“且慢。”大太监在身后唤住了她,见宋瑶回头一脸防备之色,微微一笑,递上一件物什,“这是陛下为姑娘备下的,殿下说他一生都感谢姑娘当初的救命之恩,姑娘可去城北城门口旁猫眼胡同看一看,若是不喜欢将钥匙丢了便是。还有这个包裹,里边有百两纹银,是这个月给您的用度。还有一把匕首,陛下说原物归赵。另外一枚佩饰,姑娘他日若是想回宫来看看,该是用得到的。”
宋瑶诧异着接过报复和钥匙,心想:这太监称呼自己为姑娘,而不是娘娘,代表苏愈真心想放自己走了?甚至不禁止她嫁与他人?
她虽是满腹狐疑,但见那太监不是拦住自己出宫的,二话不说伸手接了过来扭头就走,一路走到了城门口,来来回回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过去看看,她在心中鄙视自己,果然好奇心害死猫啊。
三间房,大大的院子,有枣树核桃树,还有几只猫狗。
宋瑶这次是真的呆住了。
这人,这人,够聪明够豁达够放得开啊。
昨日,她说他给不了他任何。
今日,他放了手,让她自由自在的生活, 给了她她想要的一切。
宋瑶站在门前,半仰着头看着这偌大的院子,看着那枣树核桃树和绕树欢跑的猫狗,目光悠悠坠坠的不知落在何处,神情沉迷而恍惚。
她的心底滑过一丝冰凉和酸软,到最后只剩一声叹息。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她与他本是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人,能有如今这般结果,已然是最好不过。
宋瑶叹了口气,她中了缠绵,性命不过一年,也实在懒得折腾了。若能如此逍遥着过了一年,她与他永生不见,这样也好……
人到了不可逆转的生老病死面前,心情也就不得不豁达了。那些失落的爱情与记忆,就像落下的繁花,无论追不追的回,都是过去了。
宋瑶在这里住了下来,她决定先看看苏愈到底要卖什么官司。
说到底,她现在不信他。
即使他做的再像真的,她也一点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