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城之变 司马昭身死
嵇康既死,洛阳东门出现的咄咄怪事引起热议,迅速传布天下。
早有探子报予龙城——晋阳(即现在太原)了。
司马昭眉头紧锁,仔细打量案牍上的一堆图牒(校事府描画的),口中喃喃自语:“伏羲琴?神农尺?难道东郭延老不死的出手了?”情急之下,急召见幕僚入府商议。
雪夜中官道上,无数只火把在蛇行——数支人马正从各地赶赴晋阳而来。
翌日,辰时刚过天色大亮,风雪也停了。晋王府府门大开。世子司马炎及王府近臣钟会、邓艾、荀凯、裴秀、封伯雎、郭淮、贾充、薛礼等从各地星夜兼程赶来,已齐聚在大殿等候多时。
王座上的司马昭一脸倦意,闭目良久才睁眼开了,见到众人后,抬手示意侍者把图牒给众臣传阅。
未几时,只听得一句“不用看了”司马昭发怒,“天子脚下,铜墙铁壁,还有重甲护卫,居然让人劫了法场?真是旷古奇闻呐。尔等总得有个说辞吧”
洛阳令薛礼倒头拜伏在地,颤声答道:“禀告晋王,下臣。。。下臣死罪!下臣来龙城领罪之前,已经会同大理寺查明,此案俱是太玄党徒所为。目下下臣已调集甲士关闭城门全城搜捕缉拿,已经拿下200余人。大理寺亦星夜出动京城铁卫,在京郊附近追捕逃犯。”
“太玄党?老巢不是在南阳么?怎么都到洛阳去了?”
“禀晋王,太玄一党缘起于荆襄,国府追太祖遗风,赖朝廷嘉许,在江北蔚然成风,目下修习玄学的遍及河东河西,甚至至东海(当时为渤海)。无论本朝官民、士子甚或是吴蜀等地的儒生,皆以谈黄论老、学玄修仙为荣。目下信徒结党成群,巢穴遍地,数不胜数了”
“唔,孤略有耳闻。”司马昭怒意渐消,“老庄之说,清寡无为,修身养性而已,还真能成仙呐。此风于人有益于国无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甚大患可虑?!嵇康的尸首哪里去了?还真能死而复生啊?”
“正在追捕中,目前涉案的逆犯不等,有逃往朔北、函谷及东海三个去向”
“几个江湖术士都抓不住,要不要孤的龙甲士(注:龙甲士团是王府铁卫,由司马昭豢养的死士组成,战力极强)啊”
“下臣惭愧!不敢劳烦龙甲卫士。太玄党众时时聚众滋事,已成各地州县之大患,已成地方首要政务了,连天子的御林军现已出动,追逃指日可待”
“都撤回来吧,不用追了。兴师动众的,还御林军?抓得住的都是些蟊贼,人家能跑的早逃远了。世人皆知,孤爱惜嵇康之才,本不欲杀之。嵇康自寻死路而已。孤不负卿,实卿负孤耳”司马昭喃喃自语,隐隐有些不快。
“晋王胸襟海阔,天下拜伏!嵇康家眷门生皆以在押,下官奏请王令,如何处置”薛礼问道
“一帮妇孺而已,能耐几何?都放了吧。放还之后着令各人所在的州郡县衙依律看管,小心提防即可”
“遵令!”
“都还抓到了什么人?”
“除嵇康亲友门生以外,本部缉拿的200余人大都太玄党众。有名望的有4人,洛东的王士则,任城的曹丹蒲以及南阳的宋季兄弟。大理寺抓获的也不在少数,下官着急赶路,具体名单不详”
“任城那曹姓的查一查。其余都些许宵小,不足为虑,交大理寺严加审讯,依律法办。怙恶不悛违法必究,要天下人人奉公守法。孤要的是法治,不是人人自危!”
“遵令!”
“此案已成天下笑柄,皆因尔等纠察不力,守备不周。洛阳令尹及下属臣僚俱降爵一等,罚俸三年;京城各门守备诸将主将一律斩首,下属全部移交廷尉府审理严办”司马昭恨恨连声,吓得薛礼等人魂飞魄散,赶忙叩头谢恩。
“昨日涉事的国府学子有多少?真有3000人?”
“禀父王!”司马炎终于发话了,“三千之众实乃夸大之词,国子监的学子400余人大都参与此案,目前俱已收监在押。其余八百余人俱是各地进京的士人。加上逃逸在外的,本次涉案的学子儒生不及二千人。据抓获的逆犯供述,太玄党众蓄谋已久,早已于月前聚集到京城了。逆犯本欲劫走嵇康起事,所幸并未得逞。。。”
“糊涂!尔等不要一口一个逆党逆犯的。孤也修习过老庄玄学,也来抓走啊”听得司马昭这一呵骂,司马炎等人不敢继续说了。
司马昭正色言道:“前朝举孝廉以来,倡议士子慕圣贤,知礼仪,读书求学辅佐朝廷,进而匡扶社稷。士子求进报国之心不可戕害。尔等身为朝廷栋梁,对儒生学子要循循善诱,督促其去恶从善。此案涉事的士子须查明身份,分门别类处置,不要动辄冠之以乱党逆党的。主犯依法严惩,对扈从者不可以谋逆论处,可严加训斥后放回原籍交由各地府衙看管;国子监的要严办,教习导师可全部革去功名,逐出京师永不录用;涉事学子亦严加审讯,查处首恶,以儆效尤”
“谨遵王令!”
“治人要用谋略,国子监精英荟萃,是国家的储备人才,天下瞩目,不能都打杀光了。要打,更要抚”司马昭进一步作出部署。
“是!”
“望天下士子以此为鉴,此事过后儒生士子能见贤思齐、从善如流,孤之愿也”
“晋王体惜下士,拳拳之心感召日月,臣等钦佩之至!”众臣附和道
“山涛呢?有下落吗”
“山涛极有可能与逆犯同谋。目前山涛家眷全部在控。据查嵇康托孤的对象就是山涛,嵇康子女都是山涛送往山阳县藏匿的”司马炎回答
“山阳县最近有什么动静?”
钟会躬身应道:“刘协(汉献帝,禅位曹丕时被封为山阳公)死后,刘畅既袭山阳公。这些年深居简出,倒也安分。嵇康去过山阳县,盘桓了一些时日,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宋忠在哪?不是说他早死了?怎么又有消息了?”
“回父王,此事儿臣跟踪多年,略知一二”司马炎抢先回答道
“多年跟踪才略知?你可真是尽职啊——讲!”
司马炎伏地叩头,颤声答道:“儿臣惭愧!宋忠确已三年前死去。近几年宋忠党徒活动频繁,大概是太玄余孽所至。”
“又是大概?”司马昭怒了,“孤着你执掌校事府多年,而今就这个说辞?真够为孤分忧的哈。现在你不用说了,回去好好做你的世子啊。”跪地上的司马炎诺诺连声汗流浃背,仓皇离去
“还有谁知道多一点”
封伯雎伏地回答:“禀晋王千岁,自汉末始,黄老之道在民间盛行。前朝扬子云(扬雄)张平子(张衡)荀伯达等人先后著书立说,老庄经学初见端倪;罗浮山传人李少君、东郭延之流为老庄经学作注解,天下儒生趋之若鹜。之后东郭延等人更是开山立派,修仙学道,开馆收徒,加上何宴嵇康等人四处游说,太玄得以本朝大兴,太玄学派遍地开花,党徒日众,汹汹其势已成。前年东皇钟在蓬莱响起,去岁轩辕剑亮于并州,如今伏羲琴又现洛阳——天下四宝已现其三,致使流言四起,坊间各类传闻尘嚣日炽,人心惶惶”
“哦,这才是仆射之才!”司马昭欠身赞到,“都有哪些言论”
“俱是怪力乱神之言,不足为信”
“仆射之言差矣!”荀凯上前一步拜道。
“哦,尚书令(荀凯的官职)有何见解”司马昭回过头来问道
“神鬼之说坊间多有传闻,近年下官听闻最为邪性有两句谶语,一曰“四宝齐,曹氏毕”,二曰“八星相侵,天下不宁”。此二者均出自方士儒生之口,在民间越传越玄乎。其意借助天象异样诅咒天威攻讦朝政,足见这些讲经论道者包藏祸心。嵇康既死,此时广发舆论,用心何其阴毒也!晋王乃擎天国柱,万民仰望,不可不察!”
“天道即人心。天道异常即人心不稳。”卫将军裴秀也上前附和言道,“汉末至今天下未定,百姓苦战久已,人心思统。今戎狄兴起,屡屡犯我北境;吴蜀贼心不死,越年即开战端。天佑我大魏,赖晋王威德,兵威所至,罹难皆平。为大魏长久计,此时晋王当率领群僚,奏请天子,布仁德,聚民心。此等邪辟之言必须纠察弹压,不然一旦春风得势,乱象复现,社稷危矣!”
司马昭微微一哂,“本朝立国以来即强敌环伺,孤父兄三人毕生征战,从不畏惧,以致今日我大魏之强势。所憾者无非民心难定。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二位将军所言极是,是孤大意了。今日斩嵇康,孤心实在不忍。犹豫之间恰为乱党所趁,孤之失也。如今之计,有何妙策?”
“海捕逃逆,重典戡乱”二人异口同声回答。
“又是抓又是杀的,可有别的办法没?”司马昭甚不满意
“戡乱抓捕都不难,杀几个人也很容易。但此案牵扯太多,涉事者众,大量捕杀,容易伤及无辜,授人以柄,丢失民心,其结果与两位大人初衷相悖。此法过激,行不通的”在一旁的钟会突然开口说道,“下官有一计,可一举多得”。
“世人都说士季(钟会的字)智赛诸葛,谋胜周郎。好好好,快快讲来——”司马昭从鸾座上一跃而起,兴奋的走到群臣之间。
“太玄经学,原本出自圣贤之说,也是为修身治世安邦定国。既然初衷是劝人向善,故历来为为政者采纳征辟。现而今被邪戾方士、儒生利用,横加篡改,离经叛道以致本末倒置。继而借时局兴谣造势,蛊惑愚民,以致舆情汹汹人心向背莫衷一是。下官以为此祸非圣贤经学之过,亦非讲经布道者之错,实乃为政者不作为所至。若海捕弹压以塞悠悠众口,实在是诛心之举,不智之举,仁德圣君所不为也”。
“那也不能听任其泛滥成灾呀” 封伯雎插言道。
“当然。既不能灭之绝之,亦不可助之兴之,那就矫之正之,收之用之”,钟会继续说道,“禀告晋王,下官思忖良久,欲根除此患需用二字——疏导。”
“哈哈哈,好一个矫之正之,收之用之!好好好,士季的意思孤听明白了。两手齐下——一手明导,鼓吹襄助因势利导,收罗民心;一手暗疏,清理党徒去其枭首,为我所用。好计,妙计!”司马昭挥动长袖,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
“晋王圣明”钟会上前一步,拱手说:“下官以为,此事不必经过朝议,免生事端。为长久计,这两手都由王府臣僚督办”。
“哦?”司马昭会心一笑,“有士季谋划,孤无忧矣”
“兹事体大,谨慎起见,下官建议由王府出面,双管齐下——明的一手交给尚书台去“导”,库务府和国子监协办;暗的一手交由校事府去“疏”,中护军可以协助世子殿下”。
“善!士季,孤赐予你王剑,命你即刻起拟定文表,晓谕百官,依机行事。如遇阻滞,可用王剑杀伐,视孤亲至。”司马昭解下腰间配剑,龙膜墨鞘上赫然书有二字曰——轩辕。
钟会接剑伏地叩谢,说:“谨遵王命!臣还有一事,先恭贺晋王了!臣和中护军刚从京城赶来,天子有贺表相赠。”站在一旁的贾充见状倒地就拜,双手把圣旨擎举过顶。
司马昭随即“哦”了一声,踱步回到鸾座上,“孤且听听有什么新词。贾充,念!”
中护军贾充跪地大声宣读:咨尔晋王,自先相国(司马师)以来,世有明德,翼辅魏室,以绥天下,朝无秕政,人无谤言。前者明公西征灵州,北临沙漠,榆中以西,望风震服,羌戎来驰,回首内向,东诛叛逆,全军独克。禽阖闾之将,虏轻锐之卒以万万计,威加南海,名慑三越,宇内康宁,苛慝不作。是以时俗畏怀,东夷献舞。故圣上览乃昔以来礼典旧章,开国光宅,显兹太原。明公宜承奉圣旨,受兹介福,允当天人。元功盛勋,光光如彼;国土嘉祚,巍巍如此。内外协同,靡愆靡违。由斯征伐,则可朝服济江,扫除吴会,西塞江源,望祀岷山。回戈弭节,以麾天下,远无不服,迩无不肃。令大魏之德,光于唐虞;明公盛勋,超于桓文。然后临沧海而谢支伯,登箕山而揖许由,岂不盛乎!万望明公受禅勿辞!
“还是老一套。”司马昭言道。
“明公,天子的几篇禅让表文已传遍天下了。以臣看来,本次劝进最为恳切,足见天子诚意”钟会不知何时冒出一句,而且还改了称呼
司马昭思忖良久,放眼扫视诸臣一遍,面无表情问道,“这是第几次劝进哪”
“第三次上表禅让”贾充答道。
“仆射,你是洛阳来的,这事怎么看”
封伯雎拜伏在地毫不犹豫说:“洛阳诸卿与下官早有此意。正如表文所述,明公德被天地,功济六合。早日受禅登宝,实乃众望所归,亦是万千兆庶之福也!”
“呵呵,不见得吧。前年的甘露之变(魏帝曹髦遇刺身亡),世人皆怨司马昭了”司马昭捋须一笑,“说什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孤心何心?孤心何所指?篡魏没有?改制没有?”
“晋王护国衷心,感天地,昭日月。臣等拜伏!”众臣伏地再拜
“以不臣之心猜度我司马昭,实乃迂腐浅薄至极。世人大谬也!”司马昭朗声说道:“孤司马家世代孝义,公忠体国,辅佐魏室三代也算尽心尽力了,从未求取任何回报。而今内乱不平,外患又起。诸卿劝孤登极,岂不害孤至极!”顿了一顿,目视众位臣子,继续说道,“世人皆看错司马昭了。此事休要再提”。众人诺诺连声,不复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司马昭摆摆手,轻声说道:“今日诸事繁杂,总算有头绪了。众卿辛苦了,劳烦各位依令督办。孤也倦了,今日就这样子吧”。内侍高喝一声“退班!”众人鱼贯退出大殿。
是夜子时许,晋阳王宫灯火通明。
栖霞宫(司马昭的寝宫)里,睡榻上的司马昭突然惊醒,口中大叫“郑冲(卫将军,龙甲士统领)——”
宫门外闪进一人,单膝跪地,轻声应道:“王爷,在!”(从司马昭呼叫声到床榻前的应答声,一身重甲的郑冲须臾而至,几乎没有时间间隔,而且宫门启开并未发出一丝声响,仅室内的几支烛火微微跳动了几下)
“有人来了,是嵇康。他要害孤。。。”司马昭披头散发一脸的惊恐抓住郑冲的肩膀,一叠连声的叫唤
“王爷勿惊。嵇康。。。嵇康已死。王爷只是做噩梦了”
“啊,做梦了?孤。。孤不是做梦。不是嵇康。真有人来了”司马昭喋喋不休,紧抓住郑冲肩膀摇晃,“你听——”
郑冲凝神谛听,眉头微蹙。举手示意司马昭安静。一个箭步探身床帏,沉声喝道:“出来——”
俄顷,只听得支呀一声,侧门开出现出一面容娇白,云鬓蓬松,衣衫不整,手托一碗汤水的女子来。
“绿珠(司马昭的侍妾)?你如何在此”
那个叫绿珠的女子娉娉婷婷走到榻前,放下手里的托盘,双膝跪下,低头答道:“禀王爷,贱妾昨夜未回寝宫,就在隔壁厢房睡下了。适才听得王爷呼叫,特来侍奉”。
“唔。孤白日困乏了,睡得很沉,作了一噩梦。”
“王爷勿惊。碗里的姜汤乃贱妾昨夜烹制,正好给王爷安神解乏——”
司马昭刚要伸手,“王爷不可——”郑冲已闪身搁在二人中间,手按银鞭,盯着那绿珠女子说道:“内官何在?”自那女子一出现,加之应答入流,毫无惊慌害怕神色,一直让郑冲狐疑不决,兀见司马昭要喝水,断然喝止
立时宫门外又走进来几名内侍——年纪稍长端走了托盘里的汤碗,几个躲在一边,手里拿出家伙什又是闻又是尝,鼓捣了好一会。为首的送回了汤碗,跪地答日“郑统领,无妨”。郑冲冲司马昭点头示意,司马昭这才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卫将军多虑了。她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孤下毒”司马昭困意顿消,说话很是利索
“就是——”那女子红着脸小声应道,起了身,抬手拨了拨灯芯,顺手拿了件大氅走了过来
郑冲已然退步向外,刚到门口见此情形,突然立住,回首望向那女子,冷声说道:“意欲何为?”
那女子也不答话,把大氅给司马昭披上,依偎在司马昭身侧,昂首向上,衣衫半落,樱唇微启:“王爷,现时可以就寝了啊”星眸流动处极具暧昧。
郑冲顿觉尴尬无比,不知是进是退。正凝思间,突然外面火光一闪,窗楞间穿进一星光亮,接着听得叮叮当当呼呼之声大作。
郑冲迅疾抢上前来推开那女子,护住司马昭,一边向墙角的几名内侍喝道:“保护王爷”,一边抬手朝烛火处挥了挥衣袖,烛光顿时俱灭,殿内一片漆黑。呵斥声、女子和内侍们的惊叫声响成一团
黑暗中,郑冲沉声喝令:“六合,进来两个——”喝声甫停,殿内随即多了两人从窗外透过来的光亮约莫分辨出这两个俱是金甲金盔,手执利刃,气喘吁吁。黑暗中郑冲声:“不要任何人靠近王爷!记住,是任何人,除了你俩”,又说道“王爷勿惊,下官去看看”说话间,郑冲飘身已至殿门之外
殿门廊间早已遍布甲士,均刀枪在握;殿外早已烟焰弥漫火光冲天,却没有嘈杂的人声喧嚣。郑冲跃出廊间,团身来到烟火处,只见场地开阔处,地上血污一片,横七竖八躺倒许多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叮当声响处,一团金影和一团灰影都在急剧旋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发出密如联珠般的拍拍之声,显是两股人物斗得正剧。
一声“参见统领!”围墙上飘下一人,单膝跪在郑冲跟前。但见此人以剑支地,手臂间隐隐露出鲜血,显然受伤了
“周乞儿,点子(暗语指强盗)什么来头?”
“回统领,玄通谷的,四妖已现其二,朱雀、玄武还没露头”
“哦?青龙白虎都来了?老妖怪还真看得起我兄弟哈”郑冲微微一哂,“外面甚样了?”
“歹人从王府的东南西三门同时点火起事,目前东南边都控制住了,西门胶着在。小的听得统领呼和,刚从西门退下赶过来”
“你受伤了?其他兄弟呢”
“今夜点子有些扎手,八荒兄弟殁了一半,六合也倒了一个。小的轻伤,无碍!”
郑冲大吃一惊,八荒六合都是龙甲士团顶尖高手,死伤了这么多人,足见战况之激烈残酷。难怪唤进殿内的两个(六合)粗声大气的,想必也是经历过一场力战
正踌躇间,南门处驰来一彪人众,见到郑冲跪地拜曰:“禀统领,南门清理干净了” 未几东门处又一彪人马飞驰而至,报到:“贼人退去了,东门干净”。郑冲立马对周乞儿等人讲:“都去西边瞧瞧——”
话音未落,且听得西面忽喇喇一声爆响,烟焰冲天而起,一堵围墙塌垮,豁口处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夜光中,那巨影身长一丈有余,坦臂赤足,犹如天神恶煞般。只见那巨人单手握杵,跨过断垣,大步流星地望郑冲处奔来。从围墙跌下的众甲士挣扎着一拥而上,想把这巨人包裹住。但见巨人挥动着手中硕大无比的铁杵,围攻的众人顷刻间血肉横飞
“郑冲在此,玄武休得猖狂——”郑冲说话平和谦冲,一字一语的说来,中气充沛之极,声音远远传送出去。但每一个字都震得夜空回响,最后一句话未说完,第一句话的回声已远远传来,夹着冬雪风声,真如龙吟虎啸一般。
那巨影顿了顿,嘎嘎笑道:“司马老贼何在?做了缩头乌龟了吧”声音如裂帛爆竹般的刺耳
郑冲迎上前去,倏地拔起身子,踏在假山上,手里的银鞭在石上一卷,身随鞭落,凌空劈下——“砰啪”两声,破空之处,卷石和银鞭正中那巨影手臂,立时血肉飞溅!巨人显然被激怒了,波的一声大叫,声如炸雷,一道杵影随即砸上假山,轰然一声巨响,假山巨石顿成齑粉。郑冲闪身切入杵影之中,身形腾挪起落,手里的银鞭倏来倏去,鞭鞭直击巨人的下盘。巨人皮糙肉厚,尽管吃痛但攻势不减,匆忙之中顺手薅得了一甲士。只见他左手使杵,右手捏着人腿,双手挥舞,两道黑影硬生生将郑冲罩住。巨影攻势凌厉,犹如排山倒海般,郑冲忙于应付,饶是身形迅捷一时间倒也不得脱困。
再说宫内情况:黑暗中听得司马昭咆哮声“些许鼠辈值得这般大费周章?!孤有龙甲士,何惧之有?快点蜡烛,待孤出去看看”
“王爷不可。烛光会招来箭矢——贼人势众,黑暗中还是安全些”身边的2位六合童子低声答道
“笑话!孤的王府,还躲到天亮不成?!快掌灯!”
正此时,侧门处咣当一声大开,一彪人众快步入内,将司马昭护在中央。灯光照耀之下,司马炎一身劲装,俯身就地说:“儿臣救驾来迟。父王受惊了”随即其身后身着皂衣的二十余众齐齐跪拜在地——原来司马炎钟会等率校事府到了
司马昭重新坐回床榻上,惊魂未定。开口向窗外问道:“外面什么情况了”
钟会施礼答曰:“禀告王爷,进来的贼人基本肃清。郑统领正在与贼首交手,不消多会就可以收网”
“好好,扶孤起来,出去看看”
众人步出宫门,里面仅剩下绿珠女子和几名内侍
夜光中满院子血污遍地一片狼藉,到处是尸首,饶是司马昭见多识广也心惊不已:“贼人是谁?怎么这么多”
“王爷,贼众俱是江湖游侠,首恶应是玄通谷的东郭延”
“东郭延?他来了?前年还给孤呈表贺寿啊,为何遽然翻脸?”
“东郭老道没来。今夜偷袭王府的是他的四大弟子”一旁的周乞儿躬身答道,“禀王爷,贼人在子丑时分依仗人多势众,分东西南三个方向围攻王府。目前有近千人为我龙甲卫士剿灭,余众溃散在逃”
“刺客一千多?如此阵势聚集龙城,校事府没察觉吗?”司马昭回头望向儿子
“此次谋逆乃。。。杨逆蓄谋已久。儿子失职,事先没有得到消息。所以。。。”司马炎一脸惶恐,张口结舌,不敢正视司马昭
“王府损失如何?”
“事出突然加上贼人势众,我方伤亡也不小。龙甲卫士死伤逾百,八荒兄弟有4人战死,六合童子也伤了一人。郑统领正与贼首玄武激战——”周乞儿手指处,郑冲与那巨人激战正酣
钟会见那巨人身形笨拙,计上心来,回头对身后的皂衣人耳语了几句。四人跃下台阶,张弓搭箭,齐齐向巨影射去。
巨人中箭,痛的大叫一声,舍了郑冲,单手持杵朝司马昭等人奔来。台上的皂衣人齐齐跃下,手持兵刃迎上前去缠斗。巨人攻势不减,手杵击打之处,惨叫声倒地又是一大片
郑冲收鞭在手,低吼一声:“列阵!”重装龙甲士分四面合进,形成一个井字形,把那硕大无朋的巨人围在核心。巨人左冲右突无法脱离,包围圈越打越紧。骤见四围的甲士同时抛出索撓,那巨人的双手、双腿、脖颈及围腰都被钩子挂住。听得一声“倒!”喝,四围的绳索一起拉紧,把那巨人捆了个严严实实的再也不能动弹,轰然一声砸在地上。后面跟着的见状,纷纷夺路四散
众人走下台阶。司马炎对地上捆着犹如一棵大粽子似的巨人喝问道:“汝是何人?胆敢袭击王府,不要命了?”那巨人四肢被缚,口鼻流血,身上中箭犹如刺猬,兀自不能抬头,闻言骂道:“司马鼠辈,欺天子,害忠良,国贼耳!人人得而诛之”
司马昭哈哈大笑:“尔等愚人也懂国贼二字?!孤来问你,何为国?何为贼?”,顿了顿环眼扫视众人继续说道,“前朝说张让是贼,曹操说董卓是贼,刘备又说曹操是贼,世人又说刘备孙权皆是贼,诸侯皆是国贼。天下苦战久矣,哪里有那么多国贼”
“巧言强夺 ,无耻之极——”蓦地传来一声长啸,余音回荡在夜空,经久不绝,震人耳鼓。众人四散张望,夜空渺渺,哪里有个人影?!
司马父子同时喝道:“何方妖人?”
夜空中传来桀桀怪笑“三马食槽,欺凌孤寡也就罢了,弄权误国有违天道”。司马昭怒道:“鼠辈亦知天道?何为天道,民心是也。孤司马氏为民保国,天地可鉴。”对方接道:“鬼蜮阴巧伎俩,也敢侈谈为民保国。真是笑话”。司马昭豪气顿起,踏前一步朗声骂曰:“鼠辈大言不惭,开口闭口替天行道,真是乳腐之至。当今大魏没有司马氏,试问天下何许模样?鼠辈藏头缩尾,如何不敢现身?”对方似乎思忖如何应答,竟一时语塞
郑冲示意弓弩手,用手指了指上面,低声说道“是朱雀”,而后一个箭步跳进中圈,对着屋顶说道:“孟晖兄(朱雀的别号),郑某有礼了”。众人抬眼望去,果然屋脊上有一人卓立,紫衣紫裳,犹如幽灵一般
“司马家奴,谁与你兄弟?!”那紫衣人答道
“孤道是谁如此大胆?原来是杨老道一党。东郭延老儿来了吗?孤要问他,如此欺世盗名,出尔反尔,也算替天行道?”司马昭气血翻涌,忍不住唾骂
“师尊侠骨仙风,岂是司马尔曹能够企及”对方出言讥讽,惹得司马昭暴怒,喝道:“尔等蝼蚁鼠辈,孤不屑理论。没我司马昭,甚么玄通谷修妖党能有今日?!转告东郭延老儿,即日起,孤要铲除叛逆,从他开始,玄通谷男女通杀,鸡犬不留!”
紫衣人闻言长啸一声,向司马昭说“你死期到了。某先杀了你这老贼——”作势直扑。早有郑周钟数人挡在前面。郑冲说道:“五年前沧浪一战,你我未分胜负。今夜正是良机——”一边的钟会示意弓弩手趁机发箭,射向屋顶。但见那紫衣人身形微动,大袖拂舞,把箭矢尽数卷入袖中,随即扬手回抛,飞身跃下屋顶
郑冲暗叫不好,扯了一块盾牌挡住司马父子。回抛箭矢齐刷刷的插向众人,地上立刻多了几具尸体。“不要射箭,以防反杀——这厮要抢他老四!龙甲士,列阵上!”听得郑冲令下,甲士们持刀抡剑的蜂拥而上,把紫衣人围在核心。周乞儿同时抛出钩挠,硬生生的把躺在地上的巨人拖至台阶上面,交给校事府的皂衣人
那紫衣人见状,更不答话,双手扬起化为利爪,一味前冲抓扑,无视刀剑加身。龙甲阵顷刻崩裂。
紫衣人眼前突然一亮,一人挡住去路,正是郑冲!“大胆孟晖,识得霸王弓否?”一把金弓弯似满月,金箭蓄势待发。紫衣人愣了一下,翻身后跃回到阵中继续与甲士相搏。郑冲无处下手,只得收拢弓箭,回到司马昭身边
“这只鸟儿也是玄通谷的?”司马昭问道
“是。这是东郭老道四个徒弟的老三。老大青龙刚在攻东门,为我八荒兄弟杀了,台上的大个子是老四玄武,叫提克留,回回人。就不知老二白虎现在何处”
“是孤着了东郭老儿的道,这些年坐视逆党作大,以致今日之祸。真乃养虎为患。”回头望向司马炎,“此事交由你来办,除恶务尽!”
郑冲目睹场内激斗的朱雀,心中疑惑“明知不敌,这厮还在死战不退,莫非有后手?”当下果然决然护着司马昭回到寝殿。殿内几名寺官接过司马昭服侍到床榻坐下。那绿珠女子也来到榻前,取了一枝檀香燃上。
殿内顿时馨香溢室,沁人心脾
蓦地殿外喊声大作,砰然一声大门倒塌,现出巨人身影来——原来那巨人已然挣脱绳索束缚。只见那巨人浑身血污,张口叫骂,双手乱舞,虽目不能视,却直冲司马昭榻床处而来。一内侍退往墙角被拿住,只听嗤地一声被撕成2半。
跟进殿来的周乞儿闪步上前,冷眼射向那女子,一把拔下那枝燃香,丢向殿外——说也奇怪,那巨人居然舍了众人,跟着扑向殿外。周乞儿对钟会说道:“钟大人,借剑一用。小心这女人!”。钟会会意,拔出“轩辕剑”递了过来。
巨人还在破门处缠斗,力道渐弱。周乞儿持剑,绕到其后,纵身跃起,斜劈一剑——一道寒光亮起,但听得咕咚声响,一颗硕大的脑袋滚落在地,那巨人断头处鲜血喷出,手脚还在舞动不已!众人惊愕继而呼声叫好。当此时,门外紫光一闪,周乞儿缓慢转过身来,脸色恐怖,全身颤栗,定住不动,胸口处一只手爪透甲而出,手里的宝剑也不翼而飞——原来紫衣人趁乱攻到了殿内。毙敌、夺剑一气呵成
周乞儿身死、晋王剑被夺都在电光火石之间,郑冲掣鞭在手,欺身而上。忽然觉得头晕脑胀,血气翻涌,暗叫不好。赶忙屏住呼吸,手执霸王弓,追出殿外。
那紫衣人仗着手里的轩辕宝剑,左劈右砍,很快杀开一条血路。郑冲叫道:“霸王弓下无活口!孟晖休走,吃我一箭!”金弦响起,一道金光呼啸而去,正中紫衣人。
紫衣人中箭,已然行动不便。见他单膝跪地,一手用剑荡开攻上来的兵刃,一手撮唇长啸“吁——”随即夜空中传来一长声嘶鸣,声音凄厉悠长,象鹤鸣声,亦象马嘶声。众军士呆在当场,纷纷望向夜空。头顶处一团紫影由小到大,遽然落在场中央,劲风扑面——原来是一只大鸟。那鸟儿金喙黑爪,全身羽毛五彩斑斓,尾部托起长长的彩带——这不是传说中的凤凰吗。众人啧啧称奇,竟忘了身陷死战之地!
郑冲大喝:“还我剑来!”对着那大鸟又是一箭。众弓弩手回过神来,纷纷张弓搭箭射向那大鸟
大鸟中箭,悲鸣一声,抓起紫衣人,震动双翅,破空而去
郑冲及众甲士悻悻而归。进入大殿又是大吃一惊——烛光中,殿内打斗激烈,中间夹杂着女子的娇叱声,地上横七竖八的躺倒了许多人。郑冲急急嚷到:“合力拿下那女子”,一边摸索地上,找到了司马昭父子,“点火把,传医官!”众人一阵慌乱。。。。。。
一盏茶功夫,接近寅时,栖霞殿又恢复了平静。殿内灯火通明,洁净如常;殿外走廊上摆放一排尸体,有穿金甲衣的,有皂衣的,有钟会,有周乞儿等
卧榻上的司马昭悠悠清醒过来,睁眼认得眼前人郑冲,抓住他衣袖,急促问道:“世子呢?我儿呢?”
“儿臣在!父王受惊了”司马炎从背后走出,拜在床榻前,“禀父王,逆犯全部伏诛”
“绿珠人呢,提过来,孤有话问她”
带逆犯!
两甲士提着五花大绑全身血污的绿珠走过来,丢在地上,喝令“跪下!”那叫绿珠的女子赤足坐在地上,昂起头来,也是满脸鲜血,狰狞恐怖,直视司马昭
“你这贱婢,孤待你不薄,为何害孤?难不成你也是玄通谷的?”
那女子怒视司马昭,目眦欲裂:“老贼,我与你血海深仇,恨不能食肉寝皮”
“又一个食肉寝皮的。哼!天下恨孤不死的多了去。你个弱女子藏得一身好功夫,大大出乎孤意料。从实招来,孤给你个痛快”
那女子惨然一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贼你也活不过今晚”
郑冲和几个医官走过来,拿出一只汤碗和半截檀香放在案几上。年级稍长的医官跪地说道:“禀王爷,小人和几位太医都查验过,逆犯给王爷饮下的汤水里,有菖蒲、黄花、桑落和百合,这四种药材俱有安神醒脑功效,对人体无害。试药的内官也喝过,脉象平稳,没有中毒的迹象”,那医官拿起那半截檀香,继续说道:“这枝香问题很大。几位太医都查验过,香泥中混合了途裘、马鞭草、刺槐根以及回香果,还有几味药材没有查验出来。”
“禀王爷,下官疏忽了,小瞧了这逆犯!大家正是中了这檀香之毒,全身乏力,才让那鸟儿逃脱”郑冲接话说道
“是啊,江湖都说霸王弓下无活口,何况是龙甲士的大统领。本侯还以为你追回了父王的宝剑呢。孰料丢了宝剑不说,连个朱雀也没抓住”在一旁司马炎讥讽郑冲,慌得郑冲跪地叩头:“下官失职。请王爷责罚,请殿下责罚”
司马昭充耳不闻,眼望着女子对医官说道:“适才你说这香里的几种药物,孤听起来很生僻。是毒物吗”
医官答道:“回王爷,这些药物的确不是源于中土,多是产自北漠。本源无毒,北方的牧人采摘后混合艾草制成艾香,多用于驱蚊杀虫。于人畜并无大碍。小人斗胆猜测,致郑统领及众军士中毒的,很可能就是小人查验不出的那几种药物”。听得这话,被压跪在地的女子咧嘴一笑,满脸的洋洋得意
“既知紧要,尔等还啰嗦甚?快去查验清楚”司马炎呵斥道。几位太医唯唯诺诺的退下
殿内一金甲人走近郑冲,耳语一番。郑冲对司马昭拱手揖道:“王爷,毒香既是逆犯携带,逆犯必知详情。这女子看似柔弱确有一身好武功,应该是东郭老贼的弟子无疑。她怎么进王府的?幕后何人?下官奏请立刻严审,以防延误”
“好。传满宠(廷尉,有名的酷吏)”
那女子听闻此言,脸色大骇,挣扎而起,双手举起镣铐扑向司马昭。郑冲伸手扣住一只脚踝,扯了过来。一旁的司马炎同时暴起,撞向那女子。只听得惨叫一声,叫绿珠的女子倒在郑冲怀里,司马炎的一把短刃透胸而过,戳了她个透心凉。郑冲将女子翻过身来一看,早已气绝人亡
郑冲道:“殿下,这厮求死呢。怎不留下活口?”司马炎脸色惨白,浑身颤栗,似乎惊魂未定,言道:“好险!好险!”
司马昭目光如炬,眼神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儿子脸上,良久,良久。正要开口,大殿内侧众医官惊呼起来。一内侍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其状极惨!——正是先前试药的那位老内官
司马昭呵道:郑冲,带那医官过来
郑冲揪住一人掷在地上。那医官磕头在地,浑身瑟瑟发抖:“求王爷饶命”
“适才中毒是甚情况,孤不杀你,快从实讲来”
“小臣,小臣,不敢欺瞒王爷。安神汤里的药物产于南国,均无毒;艾香里的药物产自北方,低毒,不致命。但。。。但。。。小臣记得祖爷说《神农本草经》有记载,把这两类药物混在一起,剧毒无比。。。”
“啊”的一声大叫,司马昭腾身而起,口鼻流血,单手指向司马炎:“你——”
立时气绝
。。。。。。
两年后,司马炎代魏自立,建立晋朝,定都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