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帝挥了挥手,尚善低头看了眼撑卧在殿上的楚长宁,便低身行礼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大殿里,就只剩下绍圣帝和楚长宁两人,他看了眼卧在地上,两眼睁得通红的楚长宁,垂下眼睑,低叹口气:“你当初为了掩护长安出城,不惜牺牲自己,便直接从城楼上跳了下去。”七年前楚长宁为了护楚长安出城,便扮作了他的模样,隐人耳目,可当他们到了城门口,却发现整座城门的守军已都换成了绍圣帝的人……”
似是想起了多年前自己起兵夺权的那个夜晚,他幽黑的眸子,有流光波动——他的皇兄躺在病榻上已是油尽灯枯,太子积弱,整个梁国又内忧外患,他顺势揭杆起势,是大势所趋,更是天之所向。
如今当年的满腔热血,渐渐在琐碎的案牍间磨搓成浮华的泡影……
他闭上双眼,回想着这个月明星稀却又充斥着混乱血腥的黑夜,她当初为了给长安寻求出城的机会,竟带着人杀到城楼上,又为了骗取城楼下的守卫打开城门,便以自己的性命为饵……守卫们都以为跳下去的是当朝的太子,便匆匆忙忙地打开了城门,藏匿在追兵里的长安才有机会逃了出去。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孤漠的背影竟流露出一丝萧索,他冷肃的眼眸微眯着:“皇兄在驾崩前,要朕承诺他,保我梁国祖宗基业稳固……”他突然停了下来,沉默地转过身,脸上却是道不尽的怅然若失,“也护你们一世安乐。”
他的脸上流露了些许作为帝王不该出现的情绪,声音添了几分苍凉:“可当朕赶到城门时,看见的却是你已经冰凉的尸体。”
听他说起当年的事,楚长宁低笑出声,她和长安在城中被追兵追赶的仓皇逃窜,是何等的狼藉, 她看向绍圣帝一脸怆然的模样,满眼含着忍无可忍的讥诮:“哈哈哈……何必作出这般惺惺作态的恶心模样,怎么,你不杀我,我还要感激你吗……感激你什么,你害我父皇,夺我江山,弑兄窃国的罪名你这一辈子都休想抹去!”
楚长宁想起在病榻上绝望的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的父皇,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了,她的父皇待人向来敦厚,在社稷上虽无大功绩,但也不曾有过让世人诟病的过错,可是,临死前竟落得个凄凉的境地,住了大半辈子的寝宫,被叛军围着个水泄不通,唯一的亲弟弟正是带头反叛自己的人,自己的子女被迫逃宫流亡,生死不知……
楚长宁红着眼,看着眼前的绍圣帝,目眦欲裂:“你是我父皇唯一的亲弟弟,他最是看重你,他把梁国最富庶的庐江郡都给了你,没想到却是养虎为患!”
似是想起那晚满是血腥的杀戮,楚长宁冷然一笑:“那时他已经病的起不了身,心里还挂念着他那个竟是已经生了反心的好弟弟,私以为只有你这个嫡亲的兄弟才是他唯一值得托孤的人,便连夜召你入建康,不曾想竟是引狼入室,你……让他这个将死之人,临死都不得安宁……”
她嘴角微微勾起,说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他的亲弟弟为他准备了这么大份惊喜 ,你说他在地下能瞑目吗?”
楚长宁的话犹如利剑插入心口,他疲惫地坐在木阶上,垂下眼睑,当年的种种如滔水般纷至沓来,他知道当他下定决心起事时,就注定要与自己的血亲背离,午夜梦回,他时常被噩梦惊醒,他的皇兄,父皇一个个走到他面前,责问他的冷血,野心与背叛,他看着他的亲人一个个地离他而去,他终是踩着亲人的血肉爬上这个位置的,他也终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但他并不后悔……
他抬起头,冷漠的双眸满是狠厉,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她浑身冰冷地如坠冰窖——
“难道将我梁国江山葬送在你们妇孺手中,你的父皇和楚家的列祖列宗就能含笑九泉了吗?”
楚长宁听他竟讲出这样的话,气愤的牙齿都在打颤:“楚景佑,你是想推脱你窃国的事实吗,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朕说错了吗,皇兄驾崩前那几年,梁国究竟是什么境况,就算你只是一个处在深宫的公主,也是听闻的吧!”
那几年梁国可谓是内忧外患,靠近边境的江夏郡淮南郡等地方都发生了干旱,干旱过后又有蝗灾,千顷粮田几乎颗粒无收,不久长江中下游江水又开始泛滥,周边的武陵郡豫章郡都受波及,数万百姓屋舍尽毁,流离失所;周边的魏宋两国又虎视眈眈,多次在梁国边境挑衅,可是此时的梁国却深受流民之苦,已经是分身乏术,朝堂上的朝臣又个个软弱可欺,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也无甚良策,她的父皇正是因朝堂之事整日殚精竭虑,龙体日渐衰弱,最后竟病得起不来身……
“就凭王允那样的穷酸儒生,整日只知偏安一隅,龟缩自保,你那弟弟又深得他的真传,你认为他若是成为君王,能否在这各国都在疯狂扩张的乱世中保全梁国,而不被魏国宋国乃至是日渐崛起的齐国所吞并!”
说到这他突然站起身来,张开袖袍,如俯视蝼蚁般看着她,语气也狂妄到了极点:“是朕,保住了大梁的江山,让那些欺软怕硬的邻国,不敢近我边境一步,也是朕励精图治,让整个梁国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也只有朕知道,在这乱世之中,只有以战止战,才能真正自保,我为帝王是大势所趋,更是民心所向……”
在他的迥然目光之下,她仿佛已经被他锐利的目光拍打到了尘埃里,她好似才是这个国家的罪人,自私的是她,无能的是她,误国的也是她……只有他楚景佑才是那个唯一能够拯救梁国百姓免受灾祸,稳固大梁江山社稷的天选之子。
但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无法否认,若是楚长安坐在这个位置,没人知道将来梁国会走向何处,但楚景佑他不一样,他决绝,睿智,果断,没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在这乱世之中,只有他能保全梁国……
难道真的是她错了吗,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们被驱逐,被屠杀,于梁国百姓而言,只不过是做了一场兵荒马乱的噩梦而已,梦醒了,梁国还是他们的梁国,帝王也是他们的帝王,而那晚被抛弃的只是他们这些曾经的上位者,重获新生的却是整个大梁,他们……才是被这乱世所驱逐的一群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