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已有数日。
每每闲暇之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靖雪最后的那个笑容和那句“再见”,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以至于就连在梦里都能看见靖雪浑身血淋淋地跟在我身后,一面追还一面循回往复地喊“纳命来”……吓得我几个晚上都是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
我思前想后了一番,自觉是心理压力郁积过深,于是找上瞿墨,盼着他作为一位深明大义的授业者能给我开导开导。
“……就是这样了,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我尽可能言简意赅地将近几日的情况给瞿墨陈述一遍后便用一种十分认真的眼神巴巴地望着他,期待他英明的答复。
过程中他一直埋头不语,认真阅看着一封又一封案卷。
我静静等了半晌,他是才挽袖搁了手中的紫毫,闲闲靠上碧竹椅,看向在他案前站了有好一阵子的我,道:
“何事,说吧。”
“……我已经说过了。”
“哦?”他略显迷惑地眨了两下眼,“刚才没听到。”
……于是,我耐着性子又将先前的话对着瞿墨重复了一遍。
“这事儿你怎么看?”一通折腾下来口干舌燥。
“嗯……”疑似一直在假寐的他扶了扶额,而后抬起头对我粲然一笑:“失眠的话就绕着山腰跑几圈,知道了吗?”
我闻言暴跳:“瞿墨,给我好好听人讲话啊!话说你真的有听我第二句往下的内容吗?!”
……
已经筋疲力尽了。
对瞿墨压根儿不上心的态度,我干脆放弃向他寻求帮助转而歇到一旁的椅子上啃点心。
“对了,”待瞿墨阅完所有的案卷,他无语地看了看就快要见底的果盘,起身来到我边上。“过两日随我去一趟天宫。”
“署么事?”
听到我含糊不清的回答,他一把将一块竹桃酥从我手中抢走,推来一杯茶。我幽怨地盯着自己落空的手指,没有动作。
“还不喝,还是要让我喂?”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一声不响地拿过那杯茶当即就灌了下去。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五殿下?”至此他方才续道,“如今他历完劫,不出两日便会回来了。”
喝过茶气好像也消了一些,我草草答:“既如此,我们是要去天宫赴宴了?包个红包吧。”
“多此一举,只去吃酒就行了。”
“……”
对于是不是投错了师门,我真的深表怀疑。
ˇˇˇ
两日之后,我与瞿墨一同上路去赴天宫的酒宴。
路上与一大波神仙打过照面,且看他们华丽的装束品阶自然低不了,这让我有些起疑。
“这五殿下行五……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到底前面还有四位呢。如今不过是历完劫重回天宫,怎的就有这么大排场了?”
瞿墨本来心无旁骛地在一旁凌云,闻言瞥了我一眼,淡淡回了一句:“前面四位都不在了。”
“原来是都不在了啊——你给我等等!你是说都、都不在了?”
那厢平视前方,微微点头。
……天帝究竟是造了哪门子孽才会遭这种报应?还是说神仙们享福享惯了直接导致存活率普遍低下?倒是这五殿下,前世指不定就是那种家徒四壁还要坚持给老奶奶买烧饼的主儿,不然他四个哥哥怎么会死得跟玩儿似的而他悠着悠着就成了这九重天上唯一的储君了?
真不知道是该说“可喜可贺”还是“节哀顺便”了。
“对了。”
瞿墨这时出声向我道。
“嗯?”
他睨我一眼,问:“到目前为止,你记起了哪些人?”
早在我刚到昆仑山时便将自己的基本情况向瞿墨介绍过,其中当然也包括暂时失忆这一条。不过他当时好像并不在意,今日怎的忽然问起?
“记起了……爹、娘、家里的丫鬟、卖菜的李大婶——”
“说重点。”
本来我结交的人就不多,想了想自觉没落下什么,摇头道:“大概没了吧。”
瞿墨闻言眉梢微扬:“那茶看来还有点用。”
“什么?”
“别东张西望,看路。”
“……哦。”
不久大殿便于视线尽头浮现。
虽然不像我想象中那般张灯结彩、入眼一片喜庆的红,天宫自是有天宫的华美之处。远远望去,但见宫殿四周多出一大片浅色的胭脂花,乐姬们微步于花海之上弹奏乐器,天青色的流苏翩跹起舞,优柔地缠绕在曲调之中。
正当我好不容易酝酿起久违的诗意,无奈立马就被周围的嘈杂给破坏了。
随着我们愈来愈靠近大殿,遇见的神仙也愈来愈多,他们几乎每一个都要向瞿墨打招呼。此时此刻,只听得四面八方尽是声音:
“瞿墨上神,真是好久不见……”
“瞿墨神君,幸会幸会……”
“小墨子,近来过得可好?”
“瞿墨上神,今次竟得了空闲……”
……
“咳,瞿墨……你方才可有听到一个违和的声音?”
他皱了皱眉,一脸嫌弃的表情……想来他也听到那一声“小墨子”了。
这称呼太过出彩,以至于我一下便从众多声音里辨别出来,而再细一想谁会用这般口吻说话——
瞿墨边上随之闪现出一道白色人影。
然不及我看清,他就状似无意地用袖子拂了拂身上的灰尘。这一拂倒没什么,可他手臂抬起来的一瞬间竟是以不可思议的力道直接就把人从云头上给撞下了下去!
……待我从那片空空如也的云上收回视线去看瞿墨时,他面上还是一派若无其事。
“瞿墨……你刚刚难道没觉得把什么东西给撞下去了?”
“没觉得。”
我看你是讨厌你叔叔吧你一定是很讨厌你叔叔吧!
入了大殿,我和瞿墨拣了一处并不起眼的角落落座,甚是低调地吃菜喝酒。
“今日是五殿下历劫圆满、重返天宫的日子,如此一来他的术业又算是精进了一大步。感谢众仙家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赴宴,此番大可不必拘礼,尽情把酒言欢!”
天帝话音刚落大殿里便炸开一阵欢声笑语,众人纷纷向天帝举盏道贺。而我只想目空一切,安静吃会儿美食来缓解这段时日以来斋戒的痛苦。
还未来得及将一片肉送入口中便闻天帝宣布道:“想吾儿这会儿也该准备妥当了,大家先静一静——”
吼!嗷吼吼——
一阵如晴天霹雳般的吼叫声过后,适才还喧闹的大殿确如天帝所言安静了……
一片寂静中,我却浑身僵硬得不能动弹。
就在前一刻,一头疑似黑豹的野兽如被投石车投出的巨石般“轰”地冲撞进来。然而它绝不是单纯的豹子,因为它的体型太过庞大,黑亮如龙鳞的甲遍布全身,还有那双血红的、透着冰冷杀意的兽眼……
“逆鳞!”这会儿气氛正紧张着,不知是谁粗犷地惊喝一声。
“凶兽,这是凶兽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想是这些声音引起了这巨兽的警觉,它本来还不动声色地立在殿中央,这下却是突然转过头来死死锁定了前方,而处在这个方向上的不是别人……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危机感压上心头,我下意识拽住了身边瞿墨的衣袖。而他也充分展现了一个做师父的男人应有的气概,不紧不慢地将我拉到他臂弯之中牢牢护住。
我偷偷抬眼瞧他,他并未看我,只是用一种十分要命的眼神与那头巨兽两相对峙着。在这股威压下巨兽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龇着牙,渐渐开始露出一副更加狠戾的凶相来……
这东西是要当场进化了吗?
眼看情势危急我一颗心就快提到嗓子眼儿。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光蓦地从眼前闪过,紧接着耳畔传来一阵锋芒破空的细微声响。电光火石之间,那巨兽粗大的脖子上出现了一圈设有倒刺的锁链……
大家惊叹之余,皆不由自主地顺着这链条往回看去——
链条的尽头站着惊鸿。红衣黑发,绝世风华。
不想再次见她是以这样的方式,不过我也并不觉得有多惊讶。自上次事件后我是知她有饲养凶兽这种重口味的嗜好的,只是此番竟越发地恣意妄为不顾后果,令人唏嘘。这会儿再看向殿中央边用食指转着锁链边以一种慵懒傲慢的眼神扫视大殿的她,我心中的唏嘘程度不免又加深了一层。
半晌众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开始交头接耳,而座上一贯和气的天帝气得胡须都在颤,用和方才截然不同的严厉口吻谓惊鸿道:
“惊鸿!这回你又是做甚!”
然惊鸿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淡定地扯了扯链子。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庞然巨兽在这轻轻一扯的力道下竟像泄了气一般,耷拉着脑袋温驯地向她走去。末了,惊鸿抬起她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道:
“遛着遛着,手不小心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