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头的阴霾随着这通剖白逐渐散去,儿时所见的无论春秋几许风雨几度都牵着对方的手相顾而笑的爹娘的模样又于脑海中清晰起来……
“娘,不知你能否听到这番话?”
你因为那些误解那些怨怼错过的种种,如今有这份从未改变的心意来填补了;你不圆满的一生也始终被一个你爱也爱你的人久久惦念着……这正是你生前最期望的不是吗?直到这个人有一天也同你一样叶落归根,即便奈何桥上早已错过,来世之约也不大可能了,但你们曾经相识,相爱,相伴的事实,女儿会替你更长长久久地记在心里的。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向那个还沉浸在悲痛中的霜发男子走近,想要从背后就那么抱他一下。然而猛地一个激灵,瞥见自己脚边逐渐显出轮廓的裙摆!
正惊骇着,一抹淡青色的身影倏地自眼前掠过将我轻轻一揽便重新隐入虚无。可惶急之间还是不小心碰掉了我插在发上的桃木簪。
那是阿娘生前一直戴着的,直到最后一刻才赠与我。
“谁!”
爹蓦然回首,一眼便瞧见平躺在地上的发簪。失神过后,他急急跑过来一把抓起那根簪子,闭上了被泪水模糊的双眼。
“阿裳是你!是你回来了……这么多年,你怎么才回来……”
我不禁眼眶发酸,当年那个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是真的老了……
“还愉快吗?”
头皮一麻,猛地将视线自爹身上收回,往上便见着一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
“瞿、瞿墨……”
此时此刻被他揽在身前,即使窘迫得说不出话来也无从躲避。任务时跑出来玩也就罢了,还好死不死地被他给撞见……这下惨了。
不容多想,瞿墨重新给我隐了身,拽着我与他一道穿墙而出。
来到后花园他松开我,看着我凉凉道:
“你倒真让人不省心。”
我对着他作愁眉苦脸状:“真真抱歉,我一时没忍住就……”
他抬手轻揉眉间。
“你看,这是我家。好容易下来一趟,您理解一下多多见谅。”
“走开。”
正值此时,在扶疏花枝的掩映下远远走过来两个人。
渐行渐近方看清是一名黄衣少女正搀扶着一袭玄色长衫的男子。那男子的相貌生得清雅脱俗,却平白让人觉得……
分外眼熟。
直至近前,男子示意少女不必再搀扶,随后取出两根拄杖自己颤颤巍巍地尝试前行。
眼下刚过午时,日光斜照,透过层层枝叶斑驳而下;和风煦暖,携着杳渺桂香阵阵吹拂。这曼妙绮丽的一切当落在那男子身上的时候,渐渐化作了寂静无声。他的面容在我眼前越发清晰,直至深深映入脑海和那抹挥之不去的朦胧影像重叠起来……
心,不由重重一颤。
那些尘封的画面一幅幅从灰败的背景中脱去腐朽和尘埃变得明丽起来,而随之汹涌的,是盈满将溢却又缥缈得难以抓住的情感——
我怎么能忘了这个人?
游学那会儿曾因想他而整晚睡不着觉,盯着破瓦上一角寒月一夜便极其漫长;还曾因在大街上偶然看见一面刻有他名字里两个字的铜镜就当即不管不顾地花掉了所剩无几的可怜盘缠……
此时此刻,这个人,他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
我看着他,深深地看着,看他一步一崴,艰难地朝前走,一不小心便狠狠跌在草地上。
那黄衣少女见状惊呼一声,快步跑到他身边将他扶起,面上满是心痛与不忍:“公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而他站起来,轻脱开少女的搀扶转而倚在那两条拄杖上。“我答应过她,等她回来要用这两条腿亲自走出去迎接她。”
少女一时愣在原地,他则是继续步履维艰地朝前走着。
走出约摸十步,在他身后的少女泫然欲泣,不过还是小跑着追上去挽住他的胳膊,强笑道:“公子,就让望南搀着你走吧。”
而他只是疏淡地一笑:“不必。”继而又自顾自走起来,将少女留在原地。
“你……为什么……”
少女垂下头,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裳,浑身发抖。待她再抬起头时,一双明媚的大眼睛里闪着抑制不住的泪光。她不甘地大声喊:
“你为何还要等她?你已经足足等了她这么多年,你还准备等多久!小姐在外头,就是一开始也会往家里寄一两封信,可现在却是丝毫音信也没了!就是她再不喜欢老爷也该给你写信,可她没有……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要么是小姐在外头遇上了她的良人,要么,”她顿了顿,“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
“外面风大,你若是没什么事便回房歇息吧。”
少女被他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彻底伤透,转悲为怒:“不用你说我也会回去!不过我还是要给你一句忠告,是小姐!是小姐她负了你!”
言罢,拿袖子将眼睛胡乱一抹转身决绝地跑开了。
他的身影细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接着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再一次摔倒,没人再来扶他,而他面上始终不见有什么表情,只是不断地爬起来,继续走,摔倒,爬起来,再继续走……最后一次,他半边身子都生生跌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右颊浮起一片青肿……
“看够了吗?”
我好像听见瞿墨在说话,却又偏偏听不真切。
“……喂。”
我像是陷入一场漫无边际的幻境,因了这缕似就贴在耳旁热热呼出的气息终于惊醒。下意识擦了擦脸,却见手背上是一大片将干未干的水渍……
此时有风拂过,我只觉得面上是彻骨的冰凉,这冰凉吹开一切,独让我感到一阵痛彻心扉。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就要跃下云头去,然而刚一动作就被身边的瞿墨给制止:
“你准备如何?”
“放开我,我要下去!”
他与我对视良久,旋即捏了个诀不由分说地带我飞速升上半空。
一时间,眼前的风景和人皆看不见了。
我瞪大眼睛,愤怒地回视他:“你!”
瞿墨抓着我的手臂愈发用力,面上是少有的郑重。“还不明白吗?凡间的你早已不存在了,不论之前你与他有什么纠葛,如今你贸然闯入他的生活就必然会改变他的命格。”
闻言一阵无力感霎时席上全身。
待瞿墨松开我,我就这么颓然地蹲了下去,默默失神道:“那女孩说得不错,是我……负了他。”
片刻的沉默,头顶传来淡淡的话语:
“便当作是他人世的一场劫数罢。”
……或许吧。
我是他命中的一场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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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瞿墨强行拽回来的当天晚上我睡得很沉,倒不是有多累,而是因为深深陷入了一场梦境。在这个梦里,我看到了一段非常遥远的回忆。
女孩双手提着药,快步穿行在一条悠长阴暗的小巷里。天边垂暮的霞光照不进这条巷,被病恹恹的树和屋檐上胡乱堆放的废弃物挡了个严实。过程中女孩一直低着头,只偶尔瞟一眼那些大人们称之为“臭巷里的寄生虫”的家伙。
他们靠在斑驳肮脏的墙壁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透过破碎的布料很容易看到他们尖削的骨骼,若非还有一层蜡黄透黑的皮包着,赫然就是一具骷髅。然而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是他们空洞无神的眼睛,那样的眼神所注视的地方仿佛就是地狱的入口。
幸而,这些被贫穷和不幸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人还不完全是一湾死水,他们还会为了抢夺食物而大打出手。那时候的他们没有这么可怕,因为眼里会透出一种热烈的神采。
女孩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一切,这是与她格格不入、另一个晦暗的世界。步履不断加快,不由有些后悔为了赶在天黑前回家而选择这条捷径。
不知不觉地,女孩一抬头望见前面的巷子不再那么阴暗,有几束橙色的霞光漏了进来,让她安心不少。就在她飞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巷口时,余光扫到的事物却让她一瞬间停了下来,不由睁大眼睛驻足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