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云恭身后,小心翼翼拽了拽他的衣襟,嘟囔道,“他怎么阴魂不散呐。”
却见云恭只是静静的瞥了一眼,一副了然的样子。
“果真如我所料。”
“什么果真如你所料,你又料到什么啦?说来听听。”我踮起脚尖跟他咬耳朵,却见他举起手中刚刚买的油条,作势砸了我脑袋一下。
我张大嘴巴想去尝一口,他微微一笑,瞬间便拿开了那根油条,反而神态怡然的送到了自己口中。
“如若我没猜错,他不是简旭,只是长得像而已。”
我愣住,连抢他手里的美食这件事都忘了,连忙转过头仔细去打量那位公子。
的确和之前的简旭有些不同,但只限于姿态神色,要说相貌,他们还真如那同一玉石雕琢出的两人,如若不细细分辨还真就看不出来。
眼前的这位公子不若简旭那样连笑都是蹙着眉头,身上少了一丝阴毒怨气,却多了一份内敛深沉。虽同样是玄色锦袍,他的身上却没有任何配饰。
“是简旭的家人么?”我小声道。转头却见云恭已然吃完了那根油条,此刻正慢条斯理的站在一边,仿佛突然对卖折扇摊子旁贩卖玉石的小贩来了兴趣,伸手拿了一个吹了又吹,摸了又摸,还不时对着阳光眯眼细看,似乎很在行的样子。
我赌气的拉了拉他的衣袖,没想到他突然侧脸过来在我耳边轻声道,“也许是,也许不是,这其中有些蹊跷。先听听再说,凡事静观其变。”
我眨眨眼,不知云恭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遂也研究起玉石来,不时斜眼瞟着旁边的摊子。
“啊,原来是简大人。真是失敬失敬。”那小贩见到玄衣公子似是分外吃惊,“大人是要来买祈福的折扇?呵呵,那可真来对了,看看这个如何?”
大人?我微微睁大了眼睛。实在不知这个玄衣和简旭有什么关系,也许是他兄弟。他衣着简单,但浑身却散发着贵不可言的气质。许是这小贩将他认作了简旭也不怪。
看那小贩亲热的递过一个华贵的檀木香扇,那色调风韵的确很适合这位“简大人”。
那人顿了一下,很慢很慢的伸出手接过,缓缓展开扇面,我看清那上面隐隐画了一幅漂亮的山水图。
却看他微微低垂了眸,睫毛在眼下投下一道浅淡的影,看不清神色。
“怎么,大人不满意么?”那小贩立刻察觉出他的神色变化,“那试试这个——”
他怔了怔,却没有拿过新扇,似惊醒了一般慢慢抬眸,开口时语调低沉。
“可有题字的?”
“啊——原来大人要的这种,来,这边全是——”
看他又挨个慢慢打开来细细观看,却始终是带了一丝落寞,似没有找到合适的那一枚。
“大人可是不满这上面的题字?”那小贩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拿出几张空白的扇面,“这些都是上好的名扇,大人可亲自在上面提笔。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的定会努力让您满意。我这里可是东城贩扇中货最全的,保准大人您想要的应有尽有——”
却见他本是淡漠凝重的一双目听到这里突然闪过一抹迷蒙,“应有尽有……?”
他倏尔单手捂住了眼睛,良久低低的笑起来,笑声极轻极冷,竟是说不出的鄙薄和自嘲。
“不……这里永远也不可能有那一枚,它确是独一无二的……亏我还这般呆傻……独一无二的,竟以为能够替代……”
“是我把它弄丢了。是我伤害了他……”他低声喃喃,语无伦次,声音竟透着满满的痛楚。
那小贩似是被吓住了,呆立在那里,手无足措。
他又静默了一会儿,最终慢慢抬起头来,面色竟是苍白如纸。开口时声音却已恢复了平静,“谢谢小哥,这里没有我想要的。麻烦你了。”
他放下手,身子摇了一下,良久才缓缓转身。
“简大人请留步。”云恭温和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如春风拂衣而过。
他拉着我走上前去,优雅拿出了之前在路上捡到的折扇。
“敢问这把扇子可是大人的?”
一只手带了丝颤抖接过,那人的声音不再平静,“这位公子可是从哪里得到的?”
“在庙会开始之前,不经意间在路上拾到。”云恭微微颔首,“因之前便曾与这位落款之人简旭有过一面之缘,再看大人容貌,听他人对大人的称呼,似乎应是认识这位简旭公子,因此冒昧上前一问。”
“公子……见过家兄?”他讶异中却似掺杂了一抹说不明的情绪。
“呃,说来惭愧,在下不过是前来天神庙祈福的过客,因对此地不甚熟悉,误入了一条街,由此便见到了简旭公子。”云恭皱了皱眉,“却没想到,大人确是简旭公子的……弟弟。”
“三生街么……”他倏尔黯淡了目,“他可是……说了什么话?”
云恭笑了笑,“这个……”
“公子但说无妨。”他犹豫了一下,终是说道。
“简旭公子提到那条街上充满了谎言和背叛,勒令我与夫人不要再踏上此街。”
“谎言与背叛么……”他目中似是滑过一抹低微的暗色。
良久他抬起头来,露出苍凉的笑意,“他说的倒是贴切。正是如此。公子是不是觉得我为简旭的弟弟很是奇怪?”
“在下冒犯。”云恭皱了皱眉,“传说冉国有一个十分有名的司刑官,姓简名旭,为人公正两袖清风,因并未听说过他还有个和他如此相像的弟弟,所以有些惊讶。”
他倏尔目中滑过一抹厉色,竟是十分像个司刑官的模样,“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单姓一个云字。”
“这样。原是云公子。”他低声道,“公子替我拾到这把折扇,是我的恩人,我也不想欺瞒公子。这位是云公子的夫人吧?”
我还以为自己早就被遗忘了,突然被点名,吓了一跳,“洛……洛依,见过大人。”
“公子与夫人当真恩爱。”他目光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淡淡一笑,“既然云公子已经见过扇上的题字,我便坦言于公子,二位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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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到午时,这名简大人邀我和云恭到了一家华贵的酒楼,坐在二楼的雕栏旁,楼下便是游人如织焚香祭祖的路人,喧喧嚷嚷。
入眼尽是白玉卮,红螺碗,可谓凤凰角杯白玉盘,无处不透露着靡靡奢华。
有歌女在楼下浅吟低唱,暗香淡淡飘来。
菜还没上来,那位简大人便兀自要了一坛酒,摇头苦笑一下,捞起来便大口大口灌入喉中。
“你知道么……其实我的真名是为简夜。”他微微打了个酒嗝,淡漠沉寂的一双黑眸渐渐浮出了水润的光泽,面上带了一丝薄醉,“宁静月夜与旭日朝阳,我和……简旭是双生子。”
“自打出生起,我们双生子便有着神奇的心灵默契……”简夜微微一笑,抹了抹唇边的酒渍,掏出了那把折扇,轻抚上扇面,目中突然滑过一抹柔情,“在我看来,旭是这天下最温柔的哥哥,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不像是公子王孙那样长年养于府中的贵气,性子狂野,倨傲阴毒,尤喜混迹民间……但他还是最……最温柔的……”
“简旭公子的名声的确很响。”菜上好了,云恭为我夹了一个虾仁放在碗中,皱了皱眉头,“可夜大人却为何……隐姓埋名,不闻于世?”
他竟然微微抬了头,唇边噙了一抹苦涩的笑,“因为简夜这个人,本应在几年前就消失了。”
“旭他性子不羁,早早便离家游走九州,踏遍万里河山云游四海。我们虽长得相像,心意相同,然而志向却大相径庭。他希望驰骋川谷豪饮江河日月,而我则希望能够入朝为官施展协君治国的抱负,因此,我们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
“然而,不同的路并没有丝毫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他是这世上唯一能懂我心思的人,也许这就是双生子之间微妙的关系吧。每次他归家,都能够消除我在朝政权谋之中的烦闷,他人无法认同的主张,他一语便能戳中其中利害。也许,这就是我唯一的知己。我们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然而他没有丝毫和我生分的样子。相反,我们之间的感情,反而更为炽热……直到,最后那天,他送给我了这把折扇……”
“忆君刻骨思如海,染尽盛世不夜帆。”他轻轻摩挲着扇面,目露凄然,“相思刻骨,燃尽夜帆。云公子也能读出其中的意思吧?”
我突然想起云恭那时打开扇面的怔忡和走神。蹙眉回味了一下,思如海,思如海,难不成……难不成是思慕之意?
忍不住手中一抖,筷子差点没拿稳,天啊,这是一段如何的感情!
“我微微察觉了其中的意思,惊讶和羞辱不是没有的。然而我却故意忽略了心中那一丝明显的感动和喜悦,于是我故作迟钝,往后的相处平平淡淡,甚至多了些疏离。然而,这把扇子,终究是收下了。”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很自欺欺人是吧?这为外人所不齿的不伦之情,我甚至连正视他的勇气都没有。我根本就不配站在他身边。”
“云公子……你可以尽情嘲笑鄙视我……”他仰头又灌下一口酒,“看我表面文质彬彬风度无限,其实心底肮脏丑陋……也许你也会觉得恶心……”
“我不得不承认,看到那句时心中很是惊讶。”云恭将他那时的反应娓娓道来,“明明是一把贵族公子的折扇,却是简旭公子所题写的刻骨相思之词,字字中无不透露出对持扇之人的深情厚谊。如今听来,倒是有些豁然开朗。”
他倏尔轻轻握住了我的手,眸中含了一抹柔和的光芒,“真情便是这情中最圣洁无垢的,没有欲念,没有功利算计在其中。爱上一个人,倒不如说爱上他的整个灵魂。公子和简旭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我又怎会嘲笑鄙夷公子。”
“你竟能这般说……你竟然不觉得我是个怪物……”简夜哈哈一笑,兀自举了举酒杯,“云公子当真是个奇人。”
我瞪了他一眼,他却倾了身,呼吸拂过我的脸颊,“放心,虽然我接受这种真情,但我可不是个断袖哦。”
我大窘,狠狠的掐了他一下。
“不过……这样的情形没有维持多久。”简夜的垂了眸,脸色黯然,“那年我们的父亲为了肃清朝政,树立先王威望,不惜杀名臣,除异己,得罪众幕僚,背上千古骂名。但我知道他对冉国的忠贞,他为这大冉国,披肝沥胆呕心沥血。只是他过于刚直,不会与周围人相处,不懂得变通,最终遭人诬陷,以谋逆之罪入狱。”
“先王?”我愣了愣,可是现在摄政王挟持的幼子的父亲?“冉王怎能如此不辨忠奸?”
“还不是那些反复无常的小人。近小人远君子,和小人在一起会舒坦,因为他们善阿谀,会奉承。久而久之,王上便会不分良莠,不辨忠奸,就会慢慢疏远那些善于谏言的耿耿忠臣。”
他迷离的眼突然闪过一抹戾气,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怨愤。
“我那时亦在朝中任职,也受到牵连。入狱后,一直在外游历的旭突然回来,说什么也不让我如此葬送生命。他认为是父亲的权欲害了我,因为我和旭容貌相同,他要顶替我入狱。我自然不肯,然他说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性命,他说我心怀兼济天下的壮志,不能如此冤屈画上人生的终点,他说我还有很多理想和抱负没有完成,不能空留满身遗憾而去。其实,我知道他最想说的是,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一个人在世上。”
“他认为,若是我以他的名义在外周旋,以我的才智和对朝政的了解,兴许会使家人脱离死罪。”
“最后,我答应了他。虽然最后减轻了刑罚,旭还是替代我去了边关流放,父亲死在流放的途中,我无法想象旭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说道这里,我清楚的看见一滴泪打在扇面上。
“他走后,为了洗脱父亲被诬陷的罪名,我日夜奔走,不惜使用一切手段坐上了司刑官的位置。我以简旭的名字处理多起冤案,获得一方公正无私的赞名。然而,虽然荣誉满身,我却没有一丝喜悦,因为,旭还在外边受苦,我每天看到这把折扇,便会想起他为我做的一切,他对我的思念,对我的关爱,对我的……情。我终于明白,这样的思念我竟与他毫无二致……”
“天神有眼,善恶有报,公道自有再现的一天。就在天神祭的前一月,我终于找到机会,搜集了人证物证,终是为一家人平反。天神祭旭回来了,那日是我从未有过的欢喜。我们紧紧相拥,诉说离别的痛苦。当我大胆的说出自己的心意之时,你不知他那时的表情……那样狂野孤傲的一个人,竟然流下泪来。他问我如此陷入一个为世人所唾弃非议的泥潭,前方可能是无尽的黑暗,无尽的沉沦,即便是这样,我悔也不悔?”
“公子又是如何说的呢?”我夹得菜都忘了往嘴里放,愣愣的望着他。
却见他倏尔灿然一笑,那一瞬万物都失了光辉。
“我说,人这一辈子总有一次走火入魔。不悔。”
我怔住,为他们的情意所震撼,却见他倏尔皱了眉头,似是回忆起了痛苦的事情。
“然而,命运总是爱开玩笑。我想把自己的这一身荣耀送给他作为礼物,他虽不欲接受,却顾念我的一片心意,而且我一直是用着他的名字在处理公事,终是走马上任。却没想到天神祭的前一周,便出了那样的事情……”
我心中一紧,这也许就是那条三生街被禁,简旭和那老人之间的因因果果?
“平王侯,号称冉国的跋扈将军。他大兴土木,营造宅第园囿,和纨绔侯爵互相夸竞。他家有一名嬖奴,名唤崔续,生的异常俊美,兼有龙阳、文信之资。就是因为这个折桂罗衫令大将军魂绕梦牵迷恋不已,遭来了他一众夫人的嫉恨。”
“他被人诬陷杀害了侯爷的一个姬妾,嫌疑人便是平王侯府中曾受荣宠的梁夫人,然而一时找不出证据。崔续上有老父,不愿牵连家中,遂逃到了三生街的鸳鸯醉景楼避难。那是个著名的花楼,水苑后面便是小倌馆。为了助旭处理这桩案子,我去到了三生街想找崔郡问明具体情境,许是言辞间并没有将他看低,他对我竟生出了一份好感。却没料到火上浇油,那桌上的酒不知何时被人偷偷下了药……我们双双都喝了下去……”
他倏尔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不想说下去却因为过于苦涩而不得不一吐为快。
“那晚,我宿在了那里,翻云覆雨后清醒,却见我已在回府的马车上。崔续就坐在身边,他……他跟我说我叫了一晚他的名字。我恍然自己说的是什么,我叫的分明是简旭,却被他误解。谁叫他的名字里竟也有一个续字!然而还未待解释,他便说他喜欢我,然后便来解我衣衫的带子……我欲推开他,却浑身使不出力气,想是那药效的缘故……正混乱着,外面一声厉喝,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有人掀了帘子,刺眼的光照过来让人睁不开眼,一切便停在了那一刻定格。”
“来人……正是简旭。我从未见过他那般铁青的脸,同为双生子的我甚至能亲身感受到他的惊愕愤怒和痛苦。然而,他一直抿着唇,未说一句话。我想他是在等我的解释。然而,发生的一切已经发生了,再无法挽回。我已经成为了为人所不齿的纨绔子弟,我不想再牵连到他,让他也纠缠进来,他如今已是朝廷命官,稍有不慎便是千夫所指。我没有说话。”
“他那样痛苦的望着我,最后只问了一句。你和他,可是真心?”
“我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回响在马车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搂住了还趴在我身上的人,我说,对不起,现在在我身边的,只能是他。”
“是我背叛了他。之后的一切都理所当然。那个俊美少年崔续误判而死,他父亲含恨在三生街上日日守候,成为这天神祭里的怨魂,简旭性情大变阴沉狠毒,三生街被他封禁不得再过任何游人……他再容不下卿卿我我,那条街上再没有一个花楼,鸳鸯醉景楼早已坍塌,歌女流离失所。的确,那条街上充满了背叛与谎言。都是因为我……”
那个沉醉迷乱的午后,我渐渐听他把那段纠葛往事诉尽,那声声遗恨与凄苦,悲哀与愧疚在酒楼乐声的余音袅袅中缠绕,编织出一幅无边的愁绪。
他们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开始的跌拓,结束的惨淡,明明是午后艳阳下的点滴思忆,在那焦灼的空气里漫溢出,竟如午夜里的幽凉凄清的箫声,时断时续,丝丝缕缕,掀起这细软紫陌红尘,在涛生云起中,谢尽荣华,弹指悲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