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将他丢在那酒家里,真的妥当么?”
放下几枚银锭,我和云恭离开了那家华美奢侈的酒楼,独留下简夜在那里醉的不省人事。歌女还在浅吟低唱着盛世华章,旋起的衣裙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过。
“我们并非能兼济天下的圣人。他们自己的结,需要自己去解开。”云恭淡淡的说着,很好的把我们定义成了这浮萍过客,“有些事情,说出来便能释怀一阵子。他不过是希望找个人倾诉,其他的事情,我们也是爱莫能助。”
“可那老人,还有双生子他们之间,真的好惨——明明都深爱着对方,却一个缘于伤害,一个缘于愧疚,迟迟不肯走到一起。”
云恭微微一顿,突然俯身咳了起来,我立刻扶住他的身子,吓道,“就说你不应喝那么多的酒。”
慢慢环住他的腰,我闭目再一次渡过灵力,重重的喘息渐止,他微微抬起头,虚弱一笑。
“总是害你担惊受怕……”
“别说了,我们快回客栈把小黑牵来,去那个东城之北的天湖吧!”我忧郁的望着他的眸子,果不其然,他的伤情又加重了。
小黑早已在马厩中不安分的用蹄子刨着地,见到云恭立刻欢快的仰脖秃噜了一声。
瞧见它亲热的蹭着云恭的手心,我不由得笑着摸了摸它的鬃毛,“小黑小黑,愿不愿意我做你的娘亲哇,这个就是你的父君大人了,要好好服侍我们哦。”
小黑扭了扭头,只是朝着云恭撒娇,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气的狠狠的拍了它背一下,“忘了娘亲喂了你吃多少好草了!”
云恭笑着揽过我,不知何时手上拿出了曾经那常小二赠的羊骨。
“这个是我在神庙祈过福的,给你戴在手上。”
我愣了愣,连忙掏出自己的那一串,有些沮丧道,“我光顾着跳舞了——”
“现在祈福也可以……”他笑着,与我碰碰额头。
我一听来了精神,忙虔诚的双手合十俯首默念了几句,然后把羊骨挂在他的手腕上。
“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我们再次共骑往天湖的方向走去,一路向北,人家渐渐少了起来。喧嚣渐渐远去。
“这里来的人很少么?”我奇怪道,“竟然是神域之海,应该有很多人来拜祭才对。”
“天湖有一个传说,这里曾经居住着天神派来人间的使者,只有那些真正有求于她,身患病罹者,才能够来到这天湖池旁。否则,将会受到灾难的诅咒。”
“传说?”我倏尔心中一动,望着远方的烟雾迷蒙,人已萧疏,只剩下茫茫旷野,“云恭,那时你说有关轮回舞的传说到底是什么?还说看我有没有机会听你讲到,是不是又在诓我?”
“世人只晓轮回舞是祭祀祈福之舞。”云恭轻轻在我耳边说道,声音中竟带了一抹黯然,“殊不知它的由来究竟何意……说实话,我并不想看到你为我跳轮回舞。”
我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身子一震,“为什么?”
“许是天意,你在神庙中已然跳过,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机会。本来想你若是你没机会跳这个舞,我便不再说起这个传说,毕竟这是你很爱的舞蹈,我不想让你为我而舞时心中留下阴影。但既是你跳过,我便坦言这段故事吧。”
我心中一紧,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马蹄哒哒响在青石巷里,又是一个荒凉的小镇,四处没有人,青苔爬上屋角,门窗皆是紧闭。前方是一座貌似历经过烟雨沧桑的黄石桥,雾气渐渐凝在空中,带着飘渺的迷离。
我们在小桥处席地而坐,稍加歇息。小黑在身旁嚼着嫩草。过了这道桥,只消翻过一个山坡,便是天湖所在之处了。
关于这段轮回舞的传说,虽然心中有些忐忑犹豫要不要听,但最后好奇漫过了忧虑。我斜靠在他的肩上,静静听着他将那段故事娓娓道来。
“轮回舞,其实它的由来乃可追溯到天地初始之时。”他的声音平静没有起伏,“相传这是上古魔界的公主跳给爱人的舞蹈,几万年前,在天地初开,四海还是一片洪荒的时候,曾发生过一件黄泉碧落震撼六界的情事。”
手持诛妖剑主掌杀伐的清冷上仙与遗落人世渡劫的懵懂魔界女孩,在一个细雨过后新月初升的傍晚,于黄石桥边相遇。
背景是起伏的暗黑色山峦和如钩的银月,桃树开满了前世的花,有缤纷落英零落而下。
男子宽大的雪白衣袍在风中轻扬,不染一丝尘埃,绝世的容颜如破冰而出的幽兰。他仿佛是站在月光的尽头,一袭白衣胜雪,在那幕天席地的花雨下,他踏着满地的落红步步从石桥上走来,白色的身影融入月光,在视线中缓缓清晰,她就那样痴痴的望着他,生怕一个不小心,这样走着走着,他便走出了这红尘之外。
望着桥边痴然望着他那娇笑无害的女孩,本出自魔界又不染纤尘,那心中泛起的一丝悲悯,注定了他们今后种种的兰因絮果,凡尘纠葛。
从此,为卿拂衣弃下手中七尺诛妖剑。
“那女子后来的确成为上古史上第一位心地良善的魔界公主。但二人的情终是不容于天地。分别的那一天,魔界公主以此轮回舞来祝福爱人,暗含轮回下世相守之意。却也是离别之舞。”
“轮回舞,歌别离。祈愿为君话一曲。”云恭的话音刚落,黄石桥上隐隐传来一个竹杖敲打的吟哦声,是一个老婆婆干涩的嗓音,“年轻人,能知道轮回舞真正含义的人,真的不多了……”
迷蒙的雾气中渐渐现出一个佝偻矮小的身影,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出现在我们面前,神容枯槁,一瞧便是病弱之躯,似是刚从天湖方向回来。
“前辈。”云恭连忙拉着我起身作礼,见对方笑眯眯的点点头,费力开口道。
“其实,那魔界公主跳舞的地方,相传就是这座黄石桥。也是和那位诛妖上仙相遇的地方,北边的天湖的传说,其实和这个是相关的。那个所谓天神的使者,相传就是那个魔女。这段轮回舞的传说,其实还有下续。”
“奶奶,魔女为什么会成为天神的使者呢?”我奇怪道。
“那是她爱人封印上古神兽形神俱灭后的事情了。那魔女祈求侍奉天神,凝聚飘散在四海的上仙魂魄,相传她就是在那神域之海旁重塑她的爱人,那湖中之水都是她思念的眼泪,日夜等待着上仙的归来。”
“那他回来了么?”
“这就不知道了。传说毕竟是传说。神仙啊,魔界啊,这些没人见过。长乐者兴许会说最后他们相守了生生世世,但真正的结局又有谁知道呢?”
桥上荡起一阵微风,落叶夹杂着老人细碎的脚步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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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走后,我目光坚定的望向云恭。
“那场舞,我只为祭祀祈福而跳。更何况,你我并不是那二人。”
他微微一笑,拉起我的手缓缓走过那石桥,“只不过说说,你倒认真起来。放心,这座桥只会我们牵手走过,我不会给你任何白头等待的机会。”
渐渐翻过山坡,迷蒙的雾气再度笼罩,如同置身如浮云之中。费力睁眼向前望去,一弯清澈碧湖似翡翠般横卧在山谷之中,虽然朦胧的看不真切,然而已经能依稀辨出轮廓,只消一个注目,那如梦如幻的澄澈便美得令人窒息。
难得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静静走下山坡,脚步在软草上无丝毫声响,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洁白的铃兰花,有风淡淡的浮动,无处不飘逸着幽幽的香气。
这便是神域之海!美好的仿如人间仙境!
时已近黄昏,斜阳在湖面留下粼粼的碎金,直直映入眼中,令我有一瞬的痴然。漫天盈满红云,我拉着云恭的手,轻轻触动那湖澄澈之水。
水清澈的仿若虚空,让人有种不可侵犯的纯净之感。手中感觉到一丝如能流进心底的凉意,我急忙抬开,转头笑道,“好强的灵力!我相信这里的确有疗伤的功效!”
云恭目光柔和的望着我,慢慢跪坐下来,如同在神山那里一样轻轻双手合十,面目含敬,半晌他微微睁目望着我笑道,“这里离无棱高原已经很近了。”
我突然似察觉到了什么,讶异道,“你不会说——这段时间就要去吧?不是要等到四月之后的桃花节——”
“那是圣石碑开启的日子。”他气定神闲道,挥手开始施加灵力,有雾气从水面汇聚而来,他手掌一个翻转,将其运于掌心,“在那之前,我想带你去一趟无棱高原。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让冉王宫如此禁锢你的自由……”
淡淡的雾气笼罩周身,我在冉宫与摄政王格斗时释放禁术的伤口竟然快速愈合,一路上大脑不时的疼痛,身上的酸麻也悉数消失,仿若大睡一觉般神清气爽。
“哇,好舒服!这神域之海实在太神奇了!不愧是自然之物!”我不由得大声赞叹,又想到他刚刚提到的无棱高原,急道,“禁锢不禁锢什么的没有关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是自由的。难道你打算这几个月一直呆在无棱高原吗?难道说你出行之始就没打算要再回去?”
“可以这么说。”他笑的坦然,“但凡经过这种无拘无束云游四海的日子,再回到深宫重院如何能受得了。虽然你这般说,但我也不想再呆在宫里头了。”
“那郡主摄政王他们怎么办?还有去姜国的事情怎么办?秋秋还在宫中……”
我皱了皱眉,握住他的手,趁着自己精神,开始为他渡过灵力,果然发觉这里还是无法弥补为云恭治疗消耗的灵力,果真……治不好云恭的伤……
那种魂剑之力,真就是消耗后便回不来了么?
他轻轻格挡下我的治疗,“今日已满一刻钟了,不要再强迫自己。这天湖之水的灵力是治不好我的伤的……”
我黯然,却听他缓缓道,“冉宫那里的事情我会拜托无棱高原上信任我的各大家族,你去姜国的事情也不用担心。秋秋既是你兄长身边的人,让她三月后与你在边境会和便好,你们仍旧可以混入出征的大军潜入姜国之中。”
“可是……”我想起那时他跟我所说的魂剑动情的惩罚,“你回去不是要收到族人的惩罚吗?你怎能直接羊入虎口!呆在那里岂不是更加危险?”
“还记得我和你说的七大家族么?他们的领主——也就是最有威望的首领淩殊,是个十分尊敬我的人,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曾经的身份,但他们有着尽忠我的契约,生生世世为我信任之人。无棱高原是个很宽广的地方,七大家族的领域是那些欲要惩罚我的长老也无法进入的地方,更何况,我的回来也不准备让他们得知。”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我连连摇头,“其实你说圣石碑时,我就没有太大的期盼,这可是在用你的命做赌注!”
“洛依,你要相信七大家族的能力!摄政王和那六人组你也都见过。”他柔声安慰我,“他们会安排我们的栖身之地,我曾说过去无棱高原许会找到医好我的办法。难道洛依不想与我过只有二人的平淡生活吗?难道洛依还想回到那个受人监视的冉王宫?”
我呆呆的坐在那里,犹豫了一下。他竟然说让我一同与他前去无棱高原,抛下冉宫的一切,甚至可以抛开幽国……
这样真的可以么?那可是深入虎狼之穴,虽然有七大家族誓死为云恭守护。但云恭毕竟忘了前世,他们又为何要效忠于他?那个契约到底可不可靠?
不过,去到那里确是能够医好他的唯一办法。我的剑魂之力的确一天一天减少,且这种灵力无法复原,如此下去的确不妙。
虽然心中不敢妄下定论,然而得知能与他单独相处这几个月,心中不能不说是雀跃的,甚至其他事情都不愿再去多做考虑。
“云恭……”我倾身搂住他的脖子,“我可以看做是你带我回娘家见公婆么……”
“公婆?”他皱了皱眉头,有些奇怪道,“那是——就像是月风岚那样的刁钻婆婆么?”
他倏尔笑起来,“那是我前世生活的地方,如今对我来说那里也和一个陌生之地没什么差别。又哪来的公公婆婆呢。倒是我,现在还被你兄长不待见——”
我立刻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那个不算不算,兄长他是有偏见的家主!”
“真想知道你的前世是什么样的——”我舒服的蜷在他怀里,静静望着倒影着天空的湖面,“那六人众还有那个摄政王都对你毕恭毕敬,但那些无棱高原墨守成规的长老却想置你于死地,到底其中缘由是什么?”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呢。”他拍了拍我的头,天色已渐渐黑下来,有疏星点点嵌于夜幕当中,“这也是我回去的因由之一。自从受伤后七大家族的出现,我也愈加奇怪自己曾经的前世。”
“那怎么去无棱高原呢?”我望了望已笼罩在夜幕的四周,雾气已渐渐消散,能看见山坡上大片大片白色的铃兰花,如同午夜的幽灵,高洁而神圣。
而那弯碧湖,渐渐映衬了漫天星光,竟是无端的妖异,有四周隐隐绰绰的疏影映在湖中,宁静的更加不真实。
“其实我之前没有说与你。”云恭静静的望着湖面,“去无棱高原,通路便在这神域之海当中。这也算是来这片天湖的目的之一吧。”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这四周荒凉尽是起伏山丘,上哪里找通路?难道你知道通路吗?”
“看我这般静坐在这里,你觉得我像是知道的人么?”云恭点了点我的脑门,“不过你放心,七大家族就在这附近,感受到我的气息,他们会有人来的。”
“他们……在这里?!”我想起那时在冉宫看到那奇异的六个人,“那时在冉宫——”
“助你恢复记忆,他们一定是回来了。”他幽幽一笑,“真是很有意思的六个人。淩殊,我对他还是蛮有好感的。被萧策救下后,第一个出现的,便是他。”
我一个怔愣,脑中浮现他们争吵后解开我身上禁术的场景。
“云大人,这是我们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们会在无棱高原恭候您的归来……”
慢慢睁大眼,这是那淩殊布阵完毕后最后说的话!原来他们早就料到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