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厚厚的挡风门帘依旧能听到外面的呼呼的北风声一阵紧过一阵了。
一个髪须皆白的老人孤零零地坐在柴家大院的客堂里。
他叫柴明德。
刚才镇外马队疾驰而来的声响他在卧室里也听到了。心有预感的他和自己的夫人交代了几句,嘱咐她带三个孙儿孙女藏进地窖,自己面色从容的穿戴整齐,摘下挂在墙上的青钢宝剑便要往迎客大堂去。已是泪眼婆娑的柴夫人拦住丈夫。
“不能跑吗,我们带着孩子从后门走。”
“哎,”柴明德叹了口气,温柔怜爱地抹去老妻眼角的泪水,“你是知道他们的,哪里能会我们跑得出去哦,此刻这镇子外面恐怕早已围得铁桶一般了。”
“他们还不够吗,杀了云儿、杀了他媳妇,就剩我们这老俩口、三个孩子,都躲到这天边儿来了,还要斩尽杀绝!”
柴明德看着她,默默无语。如妻子这般善良的女人又怎么能明白王权斗的残酷。沉默片刻,柴明德欲转身离去,突然又回过头来。
“万一发生不测,要想法保孩子周全,如若不能都保,”柴明德突然语气有些哽咽,“如若不能都保,那就尽力护住他吧,为留住太子的这条血脉,我们当竭尽所能……”
柴夫人听到这里,顿时圆睁了双眼,已是有了怒意。
“太子太子!你就知道你那个好学生、好太子!为了你的太子,咱们的儿子儿媳死了,现在你还要用他们的孩子,我们自家的孙儿接着去陪葬吗?”
柴明德无言以对,也不敢看自己妻子的眼睛,目光空洞无神的慢慢转身向外走去。
客堂门帘一动,一个小厮掀开门帘小跑几步进来,有些气喘不匀的向拄剑端坐在上首椅子上的柴明德禀报。
“老爷,刚才我说的那群骑马的黑衣人,已经到了咱们家大门口了,黑压压的一片,说您不出去,他们就自己进来了。”
之前有些黯然神伤,正在默然沉思的柴明德听闻此言,突然怒目圆睁,身形一震,犹如金刚上身一般,杀气外露。腾地一声站起,花白的胡须因为他起身动作迅猛而上下翻飞。他将方才右手拄着的宝剑换到左手握住,大步流星的走出客堂、走过庭院,走向大门。
风吹得更急了,雪落得也更密了。
风雪飘摇里,身着金丝滚边黑貂皮斗篷的年轻人骑在马上眯眼望着对面大门廊檐下挂着的那块写着“柴家”的门匾,好像这样看能看得更清楚些似得。还有一二十黑衣人马簇拥在他身后,其余几十人早已散开将柴家大院团团围住。
柴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威风凛凛的柴明德提剑走了出来,在大门廊檐下的石阶上站住,并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那为首的年轻人。
他的两道目光凌厉慑人,那年轻人即便骑在马上,脸上包着面巾,也被盯得很不自在,似乎面部被那眼睛盯得发热。
“许大人,人说君子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您这姓和名都改了,躲到这偏僻地方,不以本来面目示人,是干了什么腌臜事儿羞于见人吧?”
黑衣年轻人被对方眼神盯得心里发毛,为了掩饰尴尬,就调笑讥讽起来。不过,听他话里话外,柴明德不是这老爷子的真名,他本姓许,还是位“大人”,看来原本是在朝为官的。
这柴,哦不,这许老爷子听他这几句轻浮酸讽之言,面不改色、不为所动,继续盯着他。少顷,一字一句、声沉调坚的开始回敬。
“老夫隐姓埋名在这里苟活,只是为了躲避那杀兄辱嫂、诬陷忠良、谗言欺君、谋夺东宫储君之位的人皮畜生。四皇子一定知道老夫说的是谁对吧?”
如此听来,这领头黑衣年轻人居然是位皇子!而且这许老爷子还说了他那么多骇人听闻罪行,一瞬间所有人都有些诧异。
那黑衣皇子被许老爷子这一通抢白,气得浑身颤抖、血冲双目,眼睛都红了,正要发作,身旁一个黑衣汉子抢着训斥许老爷子。
“老东西胡说什么?什么四皇子,这是我大旭阳国的太子殿下,你是活腻了吧你?”
这快嘴的马屁精万万想不到自己这及时马屁不但拍在了马腿上,还把自己的小命给断送掉了。
那旭阳国原来的四皇子,现在的太子储君被许老爷子一通怒骂揭短,正恼羞成怒无法抑制地要发作,冷不丁身边这个笨蛋跳出来多嘴,反而让人觉着是把许老头那句“谋夺东宫储君之位”的指控给坐实了。
旭旸太子一腔怒火凝聚在左手上,反手给了那嘴快黑衣汉子一耳光。这随手一掌居然将那身形魁梧的大汉从马上扇得腾空而起,飞出两丈开外,重重的摔在雪地上,口鼻里渗出血来,染红面下的雪地——居然被扇断了颈骨,一命呜呼了。
“唔哈哈哈哈哈哈,”许老爷子仰头大笑,“啊呀恭喜四皇子,贺喜四皇子啊,哦,不,现在是太子了。干了那么多羞于见人的毒辣腌臜事,总算得偿所愿了啊,哈哈哈哈哈。”
老爷子大笑一阵,将方才旭阳太子的调笑原物奉还之后,收了脸上的笑容,肃然说道。
“在老夫这里,旭阳国的太子已经死了,被他一直忍让爱护的四弟给害死了。元华,老夫不认你这个太子。”
那黑衣太子名字叫元华。被许老爷子直呼了名讳,反而不像刚才失态暴怒了,或许是掌毙了一个属下,已经发泄不少怒气。现在倒是恢复了常态,他挺直了身子,继续用他那尊给皇子高高在上、冰冷傲慢的语气缓缓说话。
“许大人,废太子,也就是本宫的二皇兄,你这前太子少师的学生,他犯得可是谋逆的不赦之罪,他的结局都是他咎由自取,这父皇早已有了定论。你还是就不要妖言惑众,颠倒黑白了吧。”
或许是方才羞怒交加,又运功杀人,身体发热了;还说了这许多话,觉着继续蒙着脸,呼吸不畅。太子元华便一边说话,一边解下了脸上的面巾,露出了他的脸庞,当真是玉面朱唇、明眸剑眉,加上那举手投足里散出的皇家贵公子的从容气度,真称得上是俊美非凡了。可若是刚才许老爷子对他的那一番指控都属实的话,那也真能应上“蛇蝎妙人”的说法了。
“许大人,你与其胡言乱语的编造往事,不如静下心来想想你当下的处境吧,”元华抬眼看着许老爷子,这当年的二品高官、太子少师如今已是须发皆白,风烛残年了,“你和你夫人老两口,孙子孙女,还有,那个孩子,连上仆役婢女,也得有快二十口了吧?”
“元华!老夫不受你的威胁,老夫读得是圣人书,领得是天子门生的名号,为忠义名节,即便全家赴死,也是慷慨正气!”
“好,好,有气节,君子,”元华轻轻作态击掌,“何苦呢,已经把独生儿子和儿媳妇给搭进去,即便你们老的活够了,不替你家两个孩子想想?你愿意断子绝孙,他们应该还想活吧?把那个逆臣的孩子交出来,你们全家平安,接下来待在这儿还是去别的地方含饴弄孙,颐享天年,就随你自己了。”
“呸,休要巧言令色!你是什么东西我还不不知道吗?今天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我全家就要埋骨此处了。你也别妄想孩子了,几个孩子我早就把他们送到安全稳妥的地方去了。这里只有我这把老骨头给你!”
元华脸上的表情绷紧了许多。
“论私心,本宫是想你死,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本宫是要继承大统的,不愿意和你这样的腐儒计较。而且这里是西源国,本宫也不想多惹麻烦,总想着悄悄把事儿办成就好了,也放你一马。不然,我在这里和你费这许多口舌作甚?早就踏平你这,呵呵,柴家大院,鸡犬不留了。”
许老爷子听元华这一番解释倒也有理。心里不禁的有些松动,握剑的手也略有些颤抖。陪伴他多年相敬如宾的老妻;正是烂漫活泼、天真可爱的一双孙辈,他们的父母,自己的独子儿媳已经为了正义天道惨死在政敌的刀下;还有这十几个仆役婢女,这几年他们尽心竭力的跟随服侍自己,他们更是无辜啊。
“怎么样啊,许大人,把那孩子交给我带回去给父皇发落,你们接着过你们自己的闲云野鹤的生活。”
许老爷子身体的踌躇、内心的犹豫,元华都看在眼里,接着说道,“那么多人的生死就在您一句话了。”
许老爷子内心煎熬的厉害,原本炯炯有神双眼此刻又迷离昏花起来。依稀间,七年前那被鲜血浸透了的夜晚的情形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前太子、元华的二哥,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交给他,让他速速带着孩子和家人出走逃命。他则留下来面对来自兄弟的污蔑和父皇的震怒,留下来面对死亡。
也是那一夜,他的风华正茂的独子和儿媳因为没能走脱,也被当做是谋逆太子的同党一通杀死了。全家几十口也无一幸免。他和老妻,还有三个襁褓中的婴儿靠着一个贴身老仆驾车疾驰才在城门关上开始全城搜捕之前跑出了旭阳都城。
摇曳的火光、挥舞的屠刀、飞溅的人血,这一切恐怖的情景都好像还在眼前翻滚,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喊抓喊杀声,都是遇难者惨叫嚎哭的声音。
太可怕了,今日又要再重演一次吗?
许老爷子正扪心自问,突然前太子的身形又出现在眼前了,还有他的声音,就像是在面前对他说话。
前太子将孩子交给他后,又教给他一份文扎本,恭恭敬敬的向他施了一个礼。他告诉他的老师,这个孩子的身世非同小可,既事关旭阳国未来,更对整个鸿洲大地上的生灵存亡紧密相关。他祈求老师一定将这个孩子保护周全、好生抚养,待他16岁时,将文扎本给他看,告诉他他的身世和他肩负的重任。
“这孩子值得我们用命去守护,因为鸿洲沃土和无数生灵未来的安危都在他身上了。”当年前太子郑重的对他说这番话,就转身去面对死亡了。
风突然紧了一阵,落下的雪花被卷扬的四处飞舞。
旭旸太子和他黑衣属下们骑在马上,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只有他们身上的斗篷和马的鬃毛偶尔被风雪吹杨。
元华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心神凝聚、心无旁骛的看着,他要把这老人的一举一动,眼神表情、甚至呼吸的频率都尽收眼底。他要判断面前的这位许大人现在在想什么,然后好投其所好、随其所需的劝解或是威胁,尽可能的让这该死的老头顺从地把孩子和那本文书平安完好地交出来。
这千刀万剐的许老头,若不是担心伤及那孩子的性命和那份手札的完好,早就将他剥皮抽筋、碎尸万段了。忍耐,忍耐啊,欲成大功,必先忍耐。不过,看他刚才似乎是心思有些摇摆了,哼哼,毕竟是人嘛,趋利避害,苟且贪生,这是本性,快快快!都交出来吧,然后本宫就可以杀光你们,以消心头的愤恨。快啊!
云华这边心里盘算着、期望着、幻想着,一想到能虐杀许老爷子全家、想到能杀人,他甚至都抑制不住的呼吸急促起来,嘴角微微的翘起了。
可是他哪里知道,方才,许老爷子的眼前一片迷离幻视,心头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已然是拿定了主意。他抬头望了望天空,风儿夹着落雪划过了他满是皱纹的面庞,些许雪花或是不忍离去吧,攀在了他花白的胡须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发出一阵狂笑,老人家笑得那么烈性、又笑得那么凄凉。
笑声里,黑衣骑士们面面相觑,不知其然;笑声里,元华知道自己要失望了。
“呛啷”一声,许老爷子抽剑出鞘,被他右手紧紧攥住的青钢宝剑微微震动,发出嗡嗡的余响。
“元华,莫要多言了,动手吧。”许老爷子语气缓和,目光却无比坚定。
元华微叹一口气,侧头对身边吩咐道:“杀了这老头,其他人尽量留活口,尤其是孩子。”
然后他慢慢举起了拿着马鞭的右手,黑衣骑士们全都抽出了刀剑或是握紧平端了长矛、马槊。
少顷,元华猛地将马鞭向前劈指,立即有三个骑士挺着矛、槊策马向立在台阶上的许老爷子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