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大雪又下了一夜,直到天光放亮飘雪才稀疏了些。
随着晨曦慢慢展开,西渊国西边的边陲小镇四海镇在白花花一片的雪原上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仿佛是刚睡醒的孩童,从白茫茫的雪被子里慢慢钻了出来。
房顶门檐、砖墙篱笆上的积雪又堆厚了一层,就连昨日里行人车马留在街道雪地上的车辙脚印,此刻也被大雪遮盖了,看不出一点儿痕迹。
四海镇上的聚福客栈也拆开了门板准备迎客,开始又一天的生意。
店伙计把拆下的门板靠在墙边安放妥当,站在店门口伸出头去看天。
“还在下雪呢,这鬼天气。今天莫说来住店的远客,就是镇上的恐怕也不来喝酒了。”没听见回应,伙计回头朝着店里柜台方向问,“是吧东家?”
“嗯,是啊。”柜台后面正看着账本核账的店老板敷衍的答着。
“不过现在来住店的,也多半是柴老爷家的客商。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若不是结账,也没谁这个时候往咱们四海镇上跑。是吧东家?”伙计回过身朝着店老板接着絮叨。
伙计嘴里的柴老爷就是这四海镇上的首富柴明德。这柴明德柴老爷不但把持着四海镇上钱庄、当铺,便是青楼、赌坊他也参了大股,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莫说在镇上,就是在县里和州上官府里的大人们面前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嗯,对,对,”店老板依旧敷衍着,突然想起什么似得抬头对伙计说,“哎,你赶紧到后面厨房去,让他们把肉菜酒什么的盘个准数出来。我看看还要不要再进点儿货……”
“好嘞。”伙计正要往后厨去,突然看见话没说完的老板张着嘴愣愣地看着自己身后,便本能地回过头去看。
“啊呦!”
店伙计惊呼一声。
原来就在他回身和店老板一问一答两句话的光景,他身后突然平白多了个身形高大的短发汉子,好像从店门口的平地里瞬间冒出来似得。
“吓死我了,你哪里蹦出来的啊?”伙计心有余悸的怒斥,“不声不响的立在人后面,想吓死人吗?
“阿弥陀佛,惊扰施主了,甚是对不住。”
原来是个和尚。
店伙计上下一打量,那壮实的和尚身着一件破旧灰色棉袍,肩上背个打着补丁的粗布包裹,一手拄着一根粗笨的木杖,一手正抬起单掌向他行礼。头上已长出的寸余头发遮住了戒疤,竟一眼没看出是个出家人。
有日子没剃的头加上衣衫褴褛、满面风尘,整个人显得甚是邋遢。
看来是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
“和尚,你吃饭还是住店啊?”店伙计神情里有些鄙夷之色,“我们店里可不施舍哦,都得现钱结账的。”
“施主放心,贫僧有银两付账,不化缘。”
“哦,师傅里面坐,”听说有钱付账,店老板走出柜台将僧人往店堂里迎,边扭头对伙计说,“别傻站着,快到厨房叫他们准备素食斋饭,再打扫间上房出来。”
伙计不屑地白了老板的后背一眼,一边高声提醒着要厨房准备素菜素面,一边要往后厨去。忽然,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异样,他回身朝店门外的地上看去。
“咦?”伙计禁不住地惊讶一声。
店门槛外的地面上的雪平整白洁,居然一个脚印都没有,就是刚才那和尚站立在门口的位置也是什么痕迹都没有。店伙计心头一惊,难不成他是脚不沾地,飘着进来的?
伙计狐疑地转头看着被店老板领着正上楼去客房的壮实和尚的背影,正在瞎琢磨,突然他眼神一瞥,身子跟着目光转动,又扭向门外望去,好似又有了什么发现。
是马蹄声。
对,他听到了马蹄声。
远远的一阵马蹄声隐约可闻,一会儿功夫就清晰震耳。不止一匹,是一个马队正向四海镇疾驰而来。在大雪地里能踏出这样密集巨大的声响,可见得这队马的数量不少,跑得也够猛够疾。
听见声响的店老板将和尚引进客房,连忙三步两脚赶下楼来到伙计身边,一同站在店门口,伸着脖子远远望着镇子入口的方向。
不单他俩,大半个四海镇上的人也被这如滚雷扑来的马蹄声从刚睡醒的昏沉里震得清醒了。住在镇子主道边的,纷纷推开了窗户、半开了门,露出眼睛、探出了脑袋来窥探。
一会儿的功夫,那阵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劲势却是缓转了下来,约摸那马队快到了镇子入口,放慢速度准备沿着贯穿四海镇的那条主路进镇来了。
“听这阵势恐怕得有一二十匹……额,三四十匹马哦,”店伙计对着身边的店老板嘀咕着,“是吧东家?”
“不止不止,恐怕还要多,”店老板嘴里回答着,眼睛依旧盯着店门前主路通向镇子入口的方向,这是今天他第一次正经搭理伙计,“这么多人来咱们四海镇干嘛?”
“是啊,这阵势!头一回听见。不像商队,就算有押镖的也不会跑这么猛呐,要不,是官府的,来拿人?”
“去去去,你几时见过县里、州里的官人来镇上公干跑来这么许多人马?还拿人?这是要拿咱们全镇的人吗?”
“是是,东家教训的是,我瞎说了,嘿嘿,”店伙计陪着笑脸,忽然脸色一变,“该不会是强盗土匪……”
“啊呸!你个丧门星、乌鸦嘴,这是能瞎说的?”
“唉,是是,东家骂得对,我……唉,来了来了。”
就在两人正瞎猜胡扯的间隙,那众人翘首以盼的马队来了。
远远的,只见一团黑云般的队伍骑着马缓缓踱来。待走得近些,看真切了。这群人都身披黑色皮毛斗篷,头戴毛暖帽,面部用黑布遮住挡风,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骑的马更是扎眼,多是玄色、红棕,个个马身都高过五尺,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一路奔驰而来,马鼻孔里都呼哧呼哧喷着粗气,群马喘息的热气一遇外面的寒冷,立时化作白花花一片将马和马上的黑衣骑士们宣化得威风凛凛、满身肃杀,好似不是人间生灵,如同幻景一般。
店伙计和街边那些躲在房子窗户门后偷窥的人一样,又是好奇、又是疑惑的细细注视着这队慢慢走来的人马。
“……五十七、五十八,哎吆,这得有六七十号人马哦,”店老板小声的算着数,“咱们店可住不下这么多人啊。”
“啊哟东家诶,您还盘算着这个呢?您看看这些人,不是善类啊,”店伙计实在忍不住,不再附和了,轻声提醒,“您看您看,他们大半都背着家伙呢。那个,还有那个,不是大刀就是长矛的,还有那个长家伙事儿,都没见过。这都是什么人呐?”
“慌什么?是福是祸都来了,躲也躲不过了。横竖天塌了有高个顶着。求财也好,寻仇也罢,轮不到咱们。”
“东家您是说他们是冲着柴……”
“嘘!别废话了,待会儿机灵点儿。”店老板打断伙计叮嘱道。
那马队已然停在了他客栈前了。
黑衣人虽然不再行进,但骑在马上既不说话也没什么大动作,只是目光四下打量着周围那些房子和巷道,似乎在探查着躲在那些房子里、门窗后悄悄也在窥探他们的人的动向。四海镇聚福客栈门前这条街道上的人物好似凝固了,房里街上其实都是人,却没人走动,也无人出声,只有鼻子里喷着白雾的马群里偶尔传来马打着响鼻的声音。
稀落的雪花自天空慢慢飘落,一片片地拂过房屋,拂过黑衣马队,慢慢落到雪地上。
似乎是忍受不了这份诡异的凝固,想要打破这寂静,店老板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老大远地就拱手抱拳,一边行着礼一边满脸堆笑的快步走向马队招呼。
“啊,哈哈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诸位,啊,诸位远到……啊哟!”
因为把精气神都调动到了笑脸和招呼上,没留神脚下雪地打滑,一个趔趄 险些摔倒。此刻顾不得这些了,店老板稳住身子,有些尴尬的走到马队近前, 重新抱拳微笑。因为看不出谁是说了算的首脑,所以向着马队的各个方向都作了作揖,算是礼数周全了。
“诸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鄙人是这间客栈的掌柜,不知道诸位是住店还是用饭,还请吩咐了,鄙人好为诸位准备。”
马队里靠前的几个人低头望着店老板,又互相对视了一眼,忽然发出了呵呵的笑声。
“哈哈哈哈,我说掌柜,我们这么许多人马,就你这二层小店,”其中一个黑衣人俯身在马鞍上拿店老板调笑,“这么个小破院子,能安置的下吗?”
“额,这,这……”
店老板此刻不但觉得有些尴尬,而且隐隐地觉察到了不祥。
“额,客官说的是,说的是。莫说是小店,就是这四海镇也有年头没一起来过这么多的远客了,”店老板微微地上挑眼神看着那黑衣人试探道,“诸位是公事在身,路过本镇吧?”
看这阵势、打扮,又个个随身刀枪剑戟的,断无可能是普通商队了。店老板也只能暗暗祈祷是哪路的官兵公差公干路过此地。可万万别给刚才店伙计那乌鸦嘴给说中了哦。
“哈哈哈哈哈哈,”那黑衣人一阵大笑,“什么公事私事,我们不是路过,就是专门来这四海镇的。我问你,你们镇上一个叫柴明德的住在哪里?快带……”
“好啦。”
一声断喝从马队中传来,打断了那黑衣人的问话。
不过就两个字,却让人觉着耳朵里嗡嗡的,似乎余音仍在扣动耳膜。如此厚沉的力道,那声音却又不粗硬、不炸响,感觉只是从说话那人的喉舌里随意说出,音调委婉,嗓音醇润,听来甚是悦耳的一声却将那正放声说笑黑衣人的大嗓门一下就压住了。
店老板猜想发出这声音的人多半是这伙人里领头的了。这么认为除了对方发出了这不同寻常的一声,还因为刚才和他对话的那黑衣汉子立刻住了嘴,身形姿态也从刚才的随意不羁立刻在马鞍上直起了腰,头颅却朝着身后马队里发出声音的方向恭顺地低着头,一副听候吩咐差遣的样子。
只见那马队里前面几个骑士双脚夹了夹马肚子,斜拉着缰绳,各自摧动胯下马匹往两边让去,腾开了中间一个马身的空挡。一匹浑身黑得发亮的高头骏马驮着它的主人慢慢的自马队环绕的中心从那空挡里踱了出来,在店老板身前五部开外站住。
店老板仔细看着面前的这名骑士,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他是这群人的老大。
这人虽和旁人一样也是黑色皮毛斗篷裹身,可那斗篷的用料却明显不同于旁人,一眼便能瞧出是上等长绒黑貂皮的料子,斗篷边缘、领口和盘扣用滚金丝线层叠盘绕、细细地锁着边;他骑乘的那匹黑马不但身形高大矫健、毛色油润欲滴,就连马嚼子这些马具上都是镶金带银、嵌着绿色红色宝石。如此的细致讲究,便是镇上的柴明德大官人也未必有福享用,恐怕州里的管事大人也没有这般奢侈。店老板心里正思忖着,那人却先开口了。
“掌柜莫怪,我这属下脾气耿直了些,言语上有冒犯之处不要见怪。”
这人虽然象其他人一样蒙着面,但店老板看他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和说话声音觉着此人年纪不大,很是年轻。他说话虽然礼貌周全、语调温和,但是却透着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冰冷傲气,让人不禁地肃然,不敢轻慢。
“哪里哪里,您真是客气,确实是鄙人店小招呼不周,”店老板赶忙拱手作揖,接着问道,“不知这位客官怎么称呼?找柴大官人是所为何事啊?知道缘由鄙人也好引路去通报……”
“我们,”年轻的黑衣人提高了音调打断了店老板的问话,然后缓缓地接着说道,“是柴老板生意上的朋友,今天来这里是找他结清一笔早年买卖。烦请这位掌柜给指个路,他家怎么走,其他的事就不劳烦你了。”
这时他的语气已经是冰冷的如同三九天北风里的寒冰一般,店老板不禁的身上一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在大冷天的街上站久了觉着冷了,还是被这黑衣公子冰冷的几句话给吓着了。这多半就是找柴明德来了结是非恩怨的,自己要是再多嘴多事,恐怕马上就要倒霉了。
“额,那柴……您顺着这条街直走,第三个路口左转,然后一直走,不用多远就能看见他家了。五进的大宅子,门口还挂着柴家的门牌,一眼就能看见,好找得很。”
这店老板此刻额头上已紧张地渗出了汗珠,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赶紧给指路,只盼着这些人快走,自己好脱身。
那领头的年轻黑衣人看着他低了低眼帘,算是应答了,然后双脚一夹,催动马儿自顾前行。其他的黑衣人鱼贯跟随,当中几个驾着马匹快步小跑从两边赶上超过黑衣年轻人,又如刚才一样将他整个围护在马队的中央。
店老板待到马队走远,才长舒一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汗,绷紧的整个身体瞬时松懈了下来。
那些原先躲在街两边房子里,死人一般安静的街坊四邻此刻也都复活了,活蹦乱跳的从窗户里伸出头来,推开门走上街边,七嘴八舌的向店老板打探刚才和黑衣人对话的情形。
店老板不耐烦的回应两句,回身走回店铺对着站在门口满脸写满好奇的店伙计一通训骂。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就傻站在这里,也不知道跟着我上前给我壮壮胆。啊哟,吓死我。”
“东家,他们什么人啊,来干什么啊?”
“啊呀,费什么话!赶紧把店门安上,今天恐怕要出大事了。”
“诶诶诶,”伙计一边应承一边心有不甘的想接着拖住店老板问个究竟。
这时,店堂后面跑出另一个伙计,手里抬着托盘,托盘上是两样素菜和一碗素面。看见门口的店伙计就责怪起来。
“你前面喊着要素菜素面,可是做好了又老久不来取。待会儿客人要是嫌凉了可别怪我们头上啊。”
店老板猛然想起楼上客房里的那个和尚,赶紧指使伙计去请他下来用斋饭,突然又想到马上要给店门上板关门,慌乱里他坐在店堂里吃饭也不方便,便又改口让伙计把餐食送到他房里去。
伙计端着托盘正要上楼,又被店老板叫住。
“等等,等等,我亲自去送。”
店老板从满脸不解的伙计手里接过托盘上楼。边走边思忖着借送饭向这和尚打听他这一路上的见闻,说不定能探听到一些和刚才那黑衣马队有关的消息。
“师傅,您的斋饭我给您送来了,”店老板扣了扣和尚所在客房的房门,却没有应答,“师傅,斋饭好了,你赶紧趁热吃吧。”
店老板又敲了敲房门,唤了几声,可客房里却依旧没有任何声响。店老板疑惑起来,略一犹豫,招呼一声自己要进门了便伸手去推门。门里面没有锁住,是虚掩的。店老板一推便开了。只见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哪里有人哦。就连那壮实僧人的包裹和手仗也没有了。窗户倒是被打开了。
啊哟,店老板心里叫声不好,赶忙将托盘放在桌上,紧步走到窗前往下看去,这可是二楼啊,这和尚好好楼梯不走,跳窗这是搞哪出?
可是他往外一看,不论是窗户下面还是周围,都没有那和尚的踪迹,更诡异的是那窗外的地面上积雪平整,莫说和尚的脚印,就是一丝的拖划痕迹都没有——根本就没有人从这走过,更别说从二楼窗户跳下了。
难道他是飞出去的?
店老板满脑子的乱麻,理不出头绪。想想这里的情形和刚才店门口街上那些人。
“莫非……”店老板眼珠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