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律师们自然都是些名牌大学毕业,学识渊博,身经百战的高手。他们看了我写的申诉材料,一开始都是高深莫测地摇头微笑。我以为他们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就再三许诺:“一定按规矩付费。”后来他们才告诉我:“他们知道这个案件审理的过程。一开始,这本来是个比较简单的案件,哑吧也完全可以判决为正当防卫或者防卫过当。但后来因为网络上的舆论过于关注,引起了某些上层人士不高兴,认为舆论的过于关注会酿成某种群体事件,使法院的判决失去公允性。所以最后的调门就反其道而行之了。”
这可是我完全想象不到的结果,看来我对权力的虚伪、任性和傲慢完全估计不足,我的热心肠帮了倒忙。既然现在的结局是我惹的祸,我就更不能置之事外了。那天,我支付了二百元的律师咨询费,平生第一次面对面地跟一位律师讨论法律问题。我跟他探讨了哑吧属于正当防卫的可能性。律师熟练地背诵了《刑法》第二十条,他说:“正当防卫的范围仅限于‘制止不法侵害的行为’,被告人的主要违法之处在于杀伤第二名打手。”我咨询了大概四十分钟,我来之前在法律方面做了一些功课,自信我的逻辑推理和演说才能不会输给他。我们预演了一场控辩双方在法庭上的唇枪舌战。律师给我列举了本案翻盘的种种不利因素,我认为能够翻盘的种种理由都被他驳得体无完肤。最后我垂头丧气地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坐电梯来到了写字楼的一楼,站在大门口,望着车水马龙的大街,望着匆匆行走的芸芸众生,觉得沮丧而悲哀。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收了我二百块钱的那位律师。这位律师站在我的面前,显得个子有些矮小,从我刚才与他预演对阵的情况来看,他虽然对法律十分熟悉,但我总觉得缺乏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舌战群儒、震慑对手的气概,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熟悉法律的每一个漏洞,能够扭转乾坤的律师,所以我没有对他表示出过分的热情。他看了看我的表情,默默地笑了一下说:“先生,我们再找个茶馆谈一下好吗?”我点了点头说:“行!”他很熟悉地把我带到了旁边的一个茶馆,要了一个小包间。我知道他不想放弃这单生意,我早就听说律师行业的竞争也很激烈,律师们收钱也毫不心慈手软。从我暗暗地观察来看,这个矮个子律师表面木讷老实,但从他灵活转动的眼珠里,我觉得他肯定是一个善于揽生意的家伙。他喝了一口茶后,不慌不忙地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和一本律师事务所的简介,用双手很恭敬地递给我。他眼睛直视着我,十分诚恳地说:“先生,刚才我对这个案件仔细思考了一下,十分同情这个案件的被告人。我相信你也清楚,律师的本事就在于变不可能为可能,我们的律师事务所在这方面可说是人才济济,也承办过许多本省和全国都有重大影响的案件。我现在虽然不敢向你拍胸脯承诺一定扭转判决结果,但我可以向你承诺一定会使我们的当事人获得最好的判决结果。如果我们能作为你们的代理人,当前必须马上着手的就是向省高院上诉,在这方面,我们自然会完成所有的法律程序。另一个有利的因素是,全国要马上开展一个扫黑除恶的专项斗争,从我的直觉来看,如果能搜集到王光亮这个团伙在涉黑方面的确凿证据,那对扭转判决结果也是很有用的。从我以前所接触过的这类案例中,知道象王光亮这类人,一定有他的保护伞,不然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他们不可能长期生存下去。虽然搜集他们在涉黑方面的证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只要他干了违法的事,就会有受害人,如果能联系到受害人提供证据。本案的被告人不仅不会成为犯罪嫌疑人,而且有可能成为打黑除恶的功臣。”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扭转判决结果,只有两方面同时着手,才有百分之百的胜算。向省高院上诉的各项法律程序,只要肯付钱,他可以搞定。至于要搜集涉黑证据,那就是我们的事情了。电视剧里的卧底们都是手段专业的干警,尚且在卧底的过程中随时面临着挂掉的危险,我一个门外汉,要想去搜集涉黑证据,那还不是白白送死?所以我对矮个子律师的话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因为这个矮个子律师要我去翻越一座我根本不可能翻越的大山,他这是为他上诉有可能失败预留了一条退路。
矮个子律师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问我:“先生,你的朋友以前大概是哑吧吧?”
我说:“他以前是一个真正的哑吧,十年前遇到了一个退休的军医,通过针灸把他治好了。”
矮个子律师苦笑了一下说:“这真是对命运的嘲弄。根据《刑法》第十九条,又聋又哑的人或者盲人犯罪,可以从轻、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我理解矮个子律师的感叹,也知道他是在炫耀法律知识的功底,以此表明他是一个有能力的、值得信任的律师。可如果哑吧还是一个真正的哑吧,他也许可能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一个底层小人物的一生,注定与磨难有不解之缘。我感叹这个社会为什么会这样跟哑吧过不去。他又聋又哑时失去了一只眼睛,现在他好不容易变成一个正常人了,却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